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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还是得早朝的。
杨昭醒的早,离起床洗漱,还有小半个时辰,本想悄悄起来,不惊扰枕边人。
不料他刚动,阿嫣便醒了,翻身趴在他胸膛上,小小的打了个呵欠,睁着惺忪水眸,指尖在他脸上划了几下:“……陛下。”
声音有些沙哑,尚且带着几分睡意。
杨昭一手枕在脑后,另一手把玩她的一缕乌黑发丝,苦笑道:“你若能永远这样,多好。”
阿嫣挑眉:“陛下喜欢我不争不闹,还是喜欢我赖在你身上不起来?”
杨昭低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阿嫣看着他。
杨昭忽然抬手,将她按在怀里:“能给的,朕都给你了……自你之后,后宫无主,朕的心里,只有你一个女人。”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女人,手臂如铁钳一般扣住她,哑声道:“再多的,朕也给不起。这一世便这样罢,朕未能遵守的誓言,你我之间算不清的账……留到来生。下辈子,谁都不要生在帝王家,我们作一对平凡的夫妻,我守着你一辈子。”
最后一句,他不曾自称为朕。
阿嫣对他的肺腑之言无动于衷。
只是觉得新奇。
如皇帝所言,在他心底最深处,确实只有那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占的位置太小,被所谓的江山社稷,皇家血脉,还有权利带来的欲望和虚荣,挤压得毫无反抗之力。
离宫时,他对陈嫣的嫌弃和憎恶是真实的。
这一刻,他的爱也是真实的。
人类是多么复杂又矛盾的动物啊。
杨昭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抱着她,过了很久,下巴抵在她头发上,开口道:“朕今日便下旨,将你的庄妃——”
“我不要。”
杨昭低头看着她,神情莫测。
阿嫣笑起来:“你这么瞧我作甚?放心,我也不要皇后的位子,我自认无德,担不起母仪天下的贤后之名。”
杨昭问:“那你要什么?”
阿嫣靠在他怀里,轻声道:“还是贵妃好,万千宠爱集一身。”
杨昭沉默不言。
阿嫣抬起头,手臂撑在床上,垂眸看他:“陛下,我给不了你一个孩子,你给不了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如各退一步,将就将就?”
杨昭合上了眼,将阿嫣抱回怀中,长出一口气。
“依你。”
*
很快,沉寂已久的后宫,迎来自惠妃有孕后,另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陛下有旨,封景华宮陈氏为陈贵妃。
圣旨里写的清清楚楚,只陈氏二字,连废妃都没提,仿佛刻意遗忘了。
也没提陈氏立了什么功劳,才能得此封赏。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内外,皆是轰动。
前朝又有诸多人上奏,恳求陛下撤回旨意,全被皇帝的一句话否了。
朕意已决。
简洁有力的四个字,再无转圜余地。
后宫的妃嫔们妒恨之余,更多的则是疑惑。
那景华宫的废妃陈氏,所有人都见过,印象最深的便是一身的药味,孱弱的身躯,苍白的容色,和尖锐的眼神。
几样加在一起,描绘出一个十足的怨妇角色,令人敬而远之。
在一众千娇百媚的妃嫔中,陈氏无论是年纪,容貌,才艺和性格,都不占优势。
陛下何以突然回心转意?
直到阿嫣再次露面,终于揭开谜底。
许多人甚至没认出她,以为什么时候又来了新人。
那款款走来的女人朱唇雪肤,美得明艳照人,眼波流转之际,又是说不出的妩媚妖娆,勾得人刹那失神。
褪去少女的青涩,自有女人独特的风情。
众人恍然大悟。
难怪。
陈氏病愈后,竟是这般天香国色不可方物,又有十几年的夫妻恩情在,怎能不得皇帝垂怜?
倒是惠妃……
嫔妃们偷偷望向惠妃陈韵的眼神,不免带着幸灾乐祸。
一来,陈韵得宠的过程不光彩,趁姐姐重病与姐夫偷着好上了,放在民间也不算什么光彩事,总叫人瞧不上。
二来,陈韵侍寝不久便怀上龙子,皇帝对她加倍的宠爱,难得来一次后宫,十有八/九宿在她宫里。
其他人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早有怨言。
这么长此以往的,积怨已深。
如今陈嫣回宫便封贵妃,陈韵折腾了半天,大了肚子,还是位列四妃之一,可不是成了笑话。
——肚子里是个皇子也就罢了,若是个小公主,那可真是一场好戏。
阿嫣从景华宮,搬到了离养心殿最近的朝华宫。
一连七天,陛下处理完政事,一到后宫便进了朝华宫的殿门,彻夜不出。
妃子们面对陈韵,都懒得遮掩幸灾乐祸看戏的目光了。
这一场大戏中,最高兴的莫过于陈夫人。
一个女儿得宠是喜事,两个女儿得宠是喜上加喜,不管怎样,她都能称心如意。
于是,陈夫人春风满面的进宫,见到阿嫣,说了好些话,却见对方总是淡淡的,似乎心不在焉,只顾着摆弄一面镜子,对着镜面修理妆容。后来,陈夫人只好催了两句,叫朝华宫的宫女,请陈韵过来。
陈夫人看看貌美更胜以往的大女儿,又看看小腹隆起的小女儿,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到底是一家子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没什么隔夜仇。你们是姐妹,在这宫里,应该互相帮衬,互相扶持。”
陈韵低着头,没说话。
阿嫣只顾照镜子,压根没反应。
陈夫人板起脸:“阿嫣,你听见娘的话了没有?”
阿嫣并没放下镜子,眼睛都不往旁边瞄一瞄:“没在听。”
“你——”陈夫人气得捂住胸口,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大女儿,气闷了半天,长叹一口气:“阿嫣,咱们是自家人,娘也不跟你绕弯子。陛下不能无子,你的身体……已成定局。韵儿若能一举得皇子,那是最好的结果。你妹子……你妹子年纪小,从前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便退让一步。”
陈韵突然抬眸,对着陈夫人摇摇头:“娘,您先到外面歇着,有几句话,我想亲口和姐姐说。”
陈夫人迟疑。
陈韵语气坚定:“娘!”
陈夫人只好站起来,叹息着离去。
屋里只剩离心离德的一对姐妹。
陈韵倒了一盏茶,慢慢抿了一口,轻声道:“姐姐,我也想过与你和平共处,可你容不下我。而今,我可以容忍宫里所有的嫔妃,却也容不下你了。”
六宫粉黛三千佳丽,只有姐姐一人,对于陛下是不同的。
这不同,最为致命。
陈韵扭头看向长姐,脸上是和年龄不符的沉稳:“这几天回想往事,似乎从我有记忆起,你就和皇上出双入对了,十四年夫妻,纵使决裂,也有那头几年的恩爱。”顿了顿,又道:“这一点,我永远及不上你。”
阿嫣没搭话。
陈韵握住茶杯的手紧了紧,嘴角上扬,眉眼间染上一抹傲色:“可有一点,你永远比不上我!”
她眯起眼,缓下声调,故意一字一字轻轻说话:“姐姐,我能怀上孩子,我以后还会给陛下生很多可爱的小公主、聪敏的小皇子,我是个健全的女人,而你……你生不出来。”
她笑起来,柔声问:“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阿嫣从镜子里看了看趾高气扬的小妹妹,似笑非笑:“你那么看重生孩子,小心下辈子投胎成母猪。”
陈韵哼了一声,仿佛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你斗不过我的……等小皇子出生了,陛下的心思都会放在皇子身上,他又会忘了你,你年纪比我大上一轮,又没有孩子,到时拿什么和我比?”
“不对。”
陈韵脸色一冷。
阿嫣终于放下镜子,施施然起身,低眸看了神情冷漠的妹妹一眼,抬手抚上少女的脸颊:“瞧瞧,本来多好看的一张脸——嫉妒和怨恨使人丑陋,这句话适用于曾经的我,更适合如今的你。”
陈韵瞳孔收缩,想要还嘴。
阿嫣摇头,放下手:“你呀,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长了一颗自以为深沉的心。你觉得挺着个大肚子来我面前,我就会妒忌,你就能畅快了?”
陈韵双手护在肚子上,警惕地望着她。
阿嫣微笑:“真是个傻丫头。你也不想想,你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产后还得坐月子、调理身子,前后一年的光景,男人的心难管,下半身更难管,尤其是皇帝……”
她停了下来。
陈韵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变得越发惨淡。
少女双唇蠕动几下,似乎说了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皇子虽重要,生母却未必重要。你当年讨得皇上的欢心,可不是仗着鼓起的大肚子,或是一个远在将来的龙子,而是你年轻新鲜的身体。”
陈韵放在肚腹上的手,痉挛般握紧。
阿嫣轻轻一笑,慢条斯理道:“这一年多的时间,妹妹呀,你才是……拿什么和我比呢?”
*
最后,陈韵几乎是仓皇逃离。
阿嫣重新拿起镜子,放在手里,脸上没有喜色,也没有半点出气后的快感。
老古董问:“宿主,你不高兴吗?”
“为什么高兴?”
老古董脱口道:“那小丫头对着你冷嘲热讽的,还骂你不会下蛋——咳咳,生孩子。你都给怼回去了,气得她哭都哭不出来,你不痛快吗?”
阿嫣嗤笑了声:“为个不值的男人,针锋相对,互揭伤疤,胜了输了,又有什么痛快的?”
老古董无言以对。
半晌,它说:“总得想法子对付……这个陈韵,怀孕后怕是得了什么心理疾病,心态越来越扭曲,都不像个正常的故事女主了。”
阿嫣笑了笑,眼神却冷淡:“知道陈韵最可悲的是什么吗?”
老古董摇头。
阿嫣垂眸,淡声道:“甚至不用我从旁谋划,她迟早毁在自己手里。”静了静,又问:“皇帝的好感度多少了?”
老古董:“六十五。”沉思一会,慢吞吞道:“这皇帝也是个怪的,从前你安静如鸡,他脑补的飞起,现在真搅到一块了,好感度倒遇上了瓶颈。”
阿嫣不怎么在意:“皇帝么,总是心思深一些。”
老古董建议:“要不你哄哄他?好感度刷满,那必须他对你死心塌地,爱美人不爱江山——这有点难度。”
阿嫣扬了扬眉:“采阳补阴,调养下我的身子也就罢了,谁还一本正经哄着他?”
老古董:“那怎么完成任务?”
阿嫣便笑起来,点了点镜面:“演技要发挥在最合适的场合,才能事半功倍,还能省力气。放心,皇帝最后的好感值不仅能刷满,在真相揭开前,没准还刷爆了……到时让你看场好戏。”
*
将军府。
陈夫人刚回来,那便如众星捧月一样,下头的人都拥了上来,伺候的伺候,奉承的奉承,直将陈夫人捧的心花怒放。
正畅意着,忽然看见许久不见的人影。
陈夫人立即拉下脸,哼了声:“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就跟不认这个家似的,如今阿嫣封了贵妃,韵儿怀着龙子,陈家正风光着,你倒像个丧家之犬又跑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岳凌霄站在院子入口,身后跟着小厮和一名畏缩的丫鬟。
他听惯了主母的冷言冷语,早已麻木,淡淡看了陈夫人一眼,问道:“宫里的人还好么?”
陈夫人冷笑:“当然好,你是没长耳朵吗?我说了,阿嫣封了贵妃,皇上对她呵护有加,韵儿怀着身孕,肚子里保不准就是日后的太子——”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轻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叫我的女儿们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两句——我呸!你想的美,没门!”
岳凌霄扯了扯嘴角:“……呵护有加,很好。”
陈夫人怒道:“你那算什么口气?阴阳怪气的。”
岳凌霄不再多言,将身后的丫鬟拉到前面,面无表情道:“这是大小姐身边的宫女,回乡省亲去了。”
言罢,转身就走。
六子硬着头皮跟上。
别人不清楚,他是知道公子习性的。
方才,陈夫人的话说完,公子的手按在佩剑上,到现在都没放开。
——那是他发怒拔剑前的惯性动作。
*
又过了好几天,陈夫人再次进宫,顺道把珠儿带了回去。
阿嫣看见久违的侍女,有些惊讶,等陈夫人走了,正想问个究竟,不料珠儿哇的一声痛哭出来,扑倒在阿嫣脚下:“娘娘,您安然无恙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您、您不知道,岳凌霄那杀千刀的混蛋,他……呜呜……他不知怎的找到了我老家,他走路都没声音的,还把剑放我脖子上,您瞧瞧、瞧瞧!”
珠儿指着粉颈上的一道红痕,啼哭不止:“他逼我给您带话,这黑心肝的王八蛋,呜呜……幸好奴婢又回到您身边了,我才不带话呢……”
阿嫣好奇道:“他说了什么?”
珠儿咬了咬嘴唇,打了个哭嗝,见四周无人,凑上前小声道:“那混蛋说,他就不该把兔子关在笼子里,应该……应该把您关起来。”
阿嫣微微一笑:“那么小的笼子,我住不惯。”
珠儿恨恨道:“娘娘,咱们现在就揭发他的恶行——别说他劫持了咱们,就说他……他行为不端,他是西凉奸细,总之找个理由,请皇上狠狠罚他,让他自己待天牢笼子里去,叫他成天想着关别人。”
阿嫣慢声道:“那可不行,我还指望他替我刷皇帝的好感呢。”
珠儿疑惑道:“什么?”
阿嫣摇了摇头:“没什么。”从袖子里拿出锦帕,替珠儿擦干了眼泪,好笑道:“别哭了,既然回来了,便跟着我一起享福,不也挺好?”
*
半年后,西北烽烟再起,战事在即。
朝堂上为了领军出征的人选争论不休,杨昭也几夜没能安睡,思虑再三,觉得兵部尚书推荐的那人的确不错,论军功论资历,足够担当重任,定下结论后,便来到阿嫣的朝华宫。
阿嫣已经备下晚膳,没想到皇帝突然过来,只能叫人添双筷子。
对坐良久,杨昭开口:“又要打仗了。”
阿嫣点点头:“是么。”
语气敷衍,显然并不感兴趣。
杨昭笑了笑,声音柔和:“跟你说这些,你听不明白,也不爱听。朕只问你——你觉得陈将军收的义子,你那义兄如何?”
阿嫣答道:“不太熟。”
杨昭笑出了声:“你啊,可真是……”摇摇头,接着道:“朕打算封他为将帅,让他带兵平乱。你觉得呢?”
“我没什么想法。”阿嫣斟了两杯酒,与他对坐小酌,笑道:“但陛下一向英明,我相信你的眼光,你认为是对的,那肯定是对的。”
这正是杨昭想要的答案。
一个时辰后,杨昭想歇下了,却见刘公公神色匆匆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杨昭皱眉,看着阿嫣,许久无言,最终开口:“朕今晚——”
阿嫣摘下发间的一根玉钗,回头一笑:“想走就走吧,我又不会挽留你。”
杨昭静默片刻,解释道:“韵儿这几日身子不舒服,夜里总会惊梦。”
阿嫣无动于衷:“我说了,不留你。”
她变得通情达理了。
可恍惚间,杨昭却不敢肯定,这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一个毫无嫉妒,不争不闹的阿嫣,不知为何,总会令他生出一丝怅然。
他还是走了。
室内恢复寂静。
老古董道:“宿主甩锅的功夫一流啊,看着是鼓励他勇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实际上推他下油锅还不沾油污,他以后也不能迁怒你。”
阿嫣没答话,叫人拿了笔墨纸砚进来,又遣退四周随从。
然后,在那纸上写下了几个大字。
——祸国妖姬的自我修养。
写完了,自我沉醉和欣赏了一会,满意地点点头,揉成一团烧了。
*
十天后,皇上在宫里大设宴席,请的正是新晋升了官,即将带兵远赴西北前线的岳少帅。
阿嫣和陈韵身为‘自家人’,自然得盛装出席。
席间,阿嫣一如既往的怡然自得,并不在意投注在身上的火一样的目光。
直到岳凌霄忽然举杯敬酒。
阿嫣这才正眼瞧他。
瘦了,黑了,眼神更凌厉了,从前像是韬光养晦,收在剑鞘中的利器,现在就是已经出鞘,沾上血的刀刃。
阿嫣从他额头看到下巴,又从他下巴看到额头,实在不能昧良心夸他仪表堂堂,颜值上升,只能道:“兄长……看起来真精神。”
可不是么。
那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恨不得能烧出几个洞来。
这般明目张胆。
“这一杯酒——”
岳凌霄开口,嗓音有些哑,他勾了勾唇,举杯一饮而尽,继续道:“——微臣敬娘娘,祝娘娘长命百岁。”
他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陈贵妃。
还是一样的貌美倾城,还是一样的没心没肺。
曾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女人,一转眼成了帝王身边最受宠的妃子,位列众妃之首,享尽荣华。
岳凌霄低下眸。
眼底的狠厉和阴沉之色,已经无法遮掩。
那本该是他的女人。
那就是他的女人。
所以,陈嫣一定要长命百岁,好好的活着。
——等他回来,用这座锦绣江山,困住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