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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今后都看不到这座城门了。’
抬头盯着前方的宣德门,陈瓘一边走一边想着。
尽管看见宣德门的次数,还不到三百六十天,但并不影响陈瓘对看不到宣德门的未来感到遗憾。
不过……义之所在,区区行走宣德门的资格也没什么好挂念的。
宣德门已近在眼前,周围的朝臣也越来越多。
“听说已经招了。”
“没招,正狗咬狗呢。”
“儿子咬老子,弟弟咬哥哥,这一家子啊……”
没有人物,也没有时间、地点,但这样的对话依然成立,在这里,没有人会不清楚到底在说谁。
牝鸡司晨久了,文武百官真是越来越像是妇人。
陈瓘不屑着,目不斜视,昂首从这些碎嘴公婆中间走了过去。
“莹……”
不远处,有一人正准备招呼陈瓘,但才开口,就不由自主的收了声。
陈瓘这位元丰二年的榜眼公在朝中虽是新人,但还是有几个相熟的朋友。
当他们看到陈瓘后,都习惯性的要上来打个招呼,可是一旦走近了,却又纷纷却步。
‘都不是蠢人。’陈瓘想着,‘可就是太聪明了。’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聪明人领会不到的地方。
陈瓘也没有打招呼,与几位友人擦身而过。
朝会之前,宣德门处,是朝臣们日常交流的重要场所。
有御史和阁门使监察,朝臣们不能大声说话,但相互致礼,私下交流,是每一位朝臣每次朝会前都必不可少的功课。上至宰相,下至六参,概莫能外。
如果有一个人谁都不理会,便直趋宣德门下,自然会成为众目睽睽的焦点。
先是陈瓘的同僚和友人,然后是在他经过路线上的朝臣,发现异常的朝臣越来越多,近处的议论声一点点的消失了。
削瘦,英挺,眸子中不见圆滑,与人对视时,目光中都似乎带着棱角。
太常礼院的一介新人,此时却如明月一般,在宣德门前皎皎可见。
对周围的目光视而不见,陈瓘神情肃然,步履沉稳,徐步走向宣德门处。
一步,一步,一步,仿佛战前的鼓点,一记记的鼓动起陈瓘心头的热血。
他右手紧紧捏着昨日匆匆草就的奏章,犹如即将走上刑场的烈士。宁可玉碎宣德门外,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众权奸继续祸乱天下。
“莹中。”
就在他心绪沸腾的前一刻,一只手猛地拍在了陈瓘的肩头。
陈瓘猛地一惊,如惊涛拍岸的气势顿时不再,回过头去,却见是他的顶头上司叶祖洽。
陈瓘心中不喜,草草的拱了拱手,“陈瓘见过知院。”
他还有正事要做,没空与权奸的党羽多费唇舌。
叶祖洽没在意陈瓘的敷衍,低声道,“莹中,你可知济阴郡王已经被开封府收捕了。”
“济阴郡王?”陈瓘正要继续向前,听到后却猛地停步,“是前两年以妾作妻的那位同知大宗正事?”
“正是赵宗景。”
赵宗景昔年丧妻,并未另取,而打算将一宠妾扶正。因朝廷律法严禁将妾作妻,犯者徒一年半。所以他先将小妾放出去,冒了一个良家女的身份,再光明正大的娶进来。
但这终究蒙蔽不了人,便被夺了开府仪同三司的头衔,同时也丢掉了同知大宗正事的差事。
这算是宗室中的大丑闻,在朝堂中也传扬很广。
“难道相王的儿子也会参与濮王府的‘谋逆’?!”
说到谋逆二字时,陈瓘刻意的加了重音,丝毫不遮掩心中的讽刺。
但陈瓘的讽刺,对叶祖洽如同春风拂面,“说是有附逆的嫌疑,其实也不过是为濮王府叫了两句屈,说开封府搜捕濮王府,是未得实证,只凭首告,有违法度。”叶祖洽轻声一叹,“昔年仁宗册英宗为皇太子,其父允弼曾有怨望之言。如今他却在为濮王府叫屈,当真是不肖之子……”
陈瓘心中一动。
叶祖洽为人向来圆滑,最擅观察风向,能做上熙宁三年的状元郎,完全是因为他殿试的文章中花团锦簇的说了一通熙宗皇帝和变法的好话。
现在他又是议政重臣之一,得到了颇多好处,照理说正是应该冲着章韩两人猛摇尾巴的时候,怎么有空来招呼自己?
是因为他良心犹存,并非全然是狼心狗肺之辈?
还是说议政重臣中,有许多人还是有着忠心,只是畏于政事堂的淫威而不敢宣之于口?
宗室之中,就连与濮王府有一段恩怨的相王后人也为之叫屈,亦可见赵家人已经忍不下政事堂的倒行逆施,也许叶祖洽这株墙头草,正是看到这个局面,看见政事堂还没能够只手遮天,才决定支持自己。
“学士。”陈瓘这一回多了两份尊重,三分急切,“不论濮王府谋逆之案是与非,如今的乱局完全是权臣为一己私利,唆使太后久不归政之过。若天子能够亲政,便无权臣能够乱国,也无宗室敢起异心。”
叶祖洽没有理会陈瓘水平低劣的游说,以自己的步调说着,“赵宗景被押入开封府时,曾以有违法度之语质问王居卿。莹中,你可知王居卿是怎么回答的?”
不待陈瓘回答,叶祖洽就揭开谜底,“只有三个字,依故事!”
陈瓘的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能成为濮王府谋逆一案依循对象的故事,自然就只有一个。
叶祖洽却笑了起来,“莹中看来业已知道是哪桩故事了。”
赵世居。
令朝中文武百官都印象深刻的赵世居谋反案。
这一桩牵连甚广的大案,本就是众所周知的冤案,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一名贪婪小人的首告。
既然熙宗皇帝能够相信,只为了五百贯赏钱便敢于构陷宗亲的小人,那开封府信一信对濮王府的首告,自也是顺理成章。
“先帝有过,并不意味着今日可以重复。”陈瓘坚持道。
叶祖洽却不争辩,意味深长的冲陈瓘笑了一下,便扬长而去。
‘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陈瓘愣在了当地。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没有了那等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但心中决意依然未改。
纵然外姓朝臣万马齐喑,但宗室之中,就连有隙的赵宗景都出面了。这一回开封府虽能依赵世居故事将赵宗景收捕,可他们能将京师之中数千宗室一并都捕拿归案?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宗室这条川,政事堂防不住。
陈瓘仰头望着宣德门上雕栏画栋。
只要自己和一众同伴再多掀起一番声势,得到支援的宗室便能稳住阵脚。而那些还怀有忠直之心、只是畏惧于权势的朝臣们,也会得知同伴的存在,不再畏惧。
但正要再次举步前行,又是一只手扯上了陈瓘的袖口。
“莹中,莹中,”同在太常礼院中的同僚李高一把拉住了陈瓘,额头上已是汗水淋漓,“幸好赶上了。
他望了叶祖洽已经融入人群中的背影一眼,匆匆的开口道,“莹中,时局有变,且保有为之身。”
陈瓘低下头,看着攥在自己手腕上的李高的手。李高攥得死紧,指甲都嵌入了手腕里,看李高的样子,若他有条镣铐,肯定会扣上来。
且保有为之身?现在不作为,日后又何谈有为?
“伯镇。”陈瓘道,“如今的时局再变也不会更坏了。”
“难道莹中你还没听说吗?”李高急急地的道,“济阴郡王,临城伯及其子,皆因附逆被抓了。”
陈瓘只听说了济阴郡王赵宗景的事,临城伯是宗室中的哪一位,他就不清楚了。但越多的宗室被搜捕,可就是越好的消息。
“已经听说了。”陈瓘点头,“这不是我们事先就预料到的吗?”
在事前的商议中,宗室可是他们最大的助力。眼下的变局,正是陈瓘想要看到的。
“你还没明白吗?”李高的手越攥越紧,“是就只有济阴郡王和临城伯父子被捕!那一位已经说了,如今权奸势大,大事难成,让我们且保自身。”
轰的一声,仿佛有惊雷在脑中炸响。
“为什么?为什么宗室那边毫无动静。”陈瓘完全懵了,“今日濮王府,明日可就会轮到他们了!”
难道他们就没有兔死狐悲的感觉,难道他们就不知道,今天不说话,明天不说话,后天可就没人帮他们说话了。
李高看看左右,周围的官员,或明显,或隐蔽,却都关注着这一边。
眉头一皱,他用力拖着陈瓘,将其拖向路边,低声对陈瓘道,“是华阴侯出面了。”
陈瓘惊讶道:“不是说他已经病得快死了吗?”
“只是好些日子没听到他的消息,好几个月了,都没见他去冠军马会,所以才有这样的传言。”
陈瓘不解,“走马樗蒲之徒,纵薄有微名,又怎么可能安抚得了宗室?”
李高暗暗摇头。陈瓘自中进士后,皆在外任官,又对如今天下流行的蹴鞠、赛马深恶痛绝,并不清楚所谓会首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力。
“一纸宗室法散尽了天家在亲族中的人心,现在有人能在族中扶危济困,怎么会没名望?他可是及时雨啊!”
对远支宗室们来说,赵世将就是及时雨。
家里嫁女儿,赔不起嫁妆怎么办?去找华阴侯,
一时间迎来送往太多,家里解不开锅了怎么办?去找华阴侯
因宗室法丢了玉版留名的资格,没了官身怎么办?去找华阴侯。
急也救,穷也帮,赵世将提携宗亲不遗余力。在太祖一系和魏王一系中提到华阴侯赵世将,没人不竖大拇指。等到赵世将因声望太高不得不退隐,又让更多的宗室对天家离心离德。
濮王府本就因为天子出自其家,天生就带了几分傲气,虽没有明着凌迫宗室,但寻常交往,从来都是居高临下。太祖、魏王系对此感觉最是分明。
且濮王府本来只是外支,早就该败落的,却靠着运气成了最尊贵的一房,太宗系中心怀嫉妒也不在少数。
赵世将都出面指正濮王府以赵宗晖、赵宗祐二人为首谋逆,还愿意为濮王府叫屈的宗室,可就只剩下寥寥几人。
“怎么都没想到赵世将会出面,不知是宰相们给了他什么好处,还是他仍在记恨先帝对赵世居的处置。”
听过了李高匆匆几句话的解释,再听见李高的感叹,陈瓘什么反应都没有了。
他不怕死,但害怕死得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若不能将沉睡的人唤醒,敲锣打鼓又有何意?
“莹中,收手吧。”
李高话语中充满了疲惫和无奈,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宰相们的手段和实力,已经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原本只以为是一座可以费点力气就能翻越的山丘,却没想到是参天入云的昆仑。
“且等后日吧。”李高叹道。
“且等日后。”短暂的静默后,陈瓘也终于说出同样的话语。
安心的点点头,李高却忽视了陈瓘话声中的毅然决然。
紧紧抓住了袖中的奏章,陈瓘绝不甘心,他也不信,待到日后,几位宰相还能和衷共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