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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弟不知道。”洛中小院的内堂之中,几碗酒下肚以后,这何进就已经变得废话连连了。“我家里情况特殊,我生母早死……”
“节哀。”
“哎,实在是太早,已经记不得对方模样了。然后呢,我现在的母亲便带着我弟何苗一起嫁了过来,说是嫁人,其实是世道不好,算是两家人合在一起过日子……等两家财货聚在一起,我父亲也颇善经营,一时倒也是衣食无忧,然后还连续添了两个妹妹,一个如今正是在宫中了。可谁能想到,我年岁还未及冠的时候,忽然有一日,我父居然也离世了……”
“那遂高兄也是辛苦。”
“谁说不是呢?”何进愈发无奈,白皙的脸上居然闪过了一点泪痕。“我难道不晓得吗?那些人背地里都说我是屠户出身,也说我妹妹是屠家出身,可说这些话的人哪个不是家大业大不愁吃穿?当日的情形,我若不裹起头巾,提前加冠去经营屠业,谁来养活我一家五口?!若非是无奈至极,我难道就想去做屠户?去守孝扬名,去接着在私学中读书不好吗?”
公孙珣愈发肃然起敬,感情人何进不仅是个杀猪的宋玉,还是个励志爱家的典范!毕竟,这话说的有道理啊,爹突然就死了,然后上有一个后母,下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和两个异母的妹妹,不杀猪的话一家五口吃什么?
“交浅言深了。”何进自知失态,便赶紧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就站起身来告辞。“不过今日也是与文琪一见如故,日后你我都在洛中,不妨多多来往……”
言罢,这何进却是微微拱手,然后一脸恳切的看着公孙珣,似乎是生怕对方拒绝。
“瞧遂高兄说的。”公孙珣赶紧扶住了此人……开什么玩笑,且不论此人本身到底如何,可无论怎么样,人家都凑到跟前了,也没必要和对方生分啊?“不说其他,若日后遂高兄来我这小院中喝酒,难道我还能逐你不成?”
“那日后就要多多叨扰了。”何进不由大喜。
讲真,现如今的何进其实处于一个极度尴尬的位置上。
他是外戚,可是妹妹却只是个贵人,而不是那种能让他一步登天的皇后,而若不是皇后、太后家的外戚,那好像没什么用吧?然而,非说他是个废物外戚似乎也不是很准确,因为他妹妹生下了如今唯一一位尚未夭折的皇子,母以子贵可是后宫中最常见的事情,这说明他和他的家族其实还是很有前途的。
但与此同时,他家族的风险也很大,因为当先一个,挡在何贵人前面的宋皇后本人似乎在洛中风评极佳,基本上是挑不出毛病的;其次一个,也算是后汉一朝老刘家的特色了,这家人身体都不行,子嗣艰难不说,夭折、早死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换言之,指不定哪天那位才一两岁皇长子就直接夭折了,那到时候何进还有何家到底算啥啊?
除此之外,当然也免不了这出身被人歧视的问题。
想想也是,这年头人家曹节作为一个宦官去主管朝政以后,也一定要逢人便说,我家祖上是做过两千石的,你们不许歧视我!然后上到天子下到士人,还真就认了!
而一个屠户……没听到今日那羽林左监许永在门口喊的话吗?
“市井出身,便是得了官身又如何,真以为能和我等经学士人共列吗?”
这种事情,在公孙大娘口中算是阶级歧视,可在当今世人耳中,却是理所当然。
而且不说别人,据公孙珣观察,只是这何进怕心中心中隐约认可这种说法的……毕竟他出身南阳宛城,所谓宛洛一体,这地方世家豪族林立,从小长在这个地方,耳晕目染,也是自觉低人一等!
此种情形之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对他和气的公孙珣,不愿撒手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天色将晚,何进迷醉而走,公孙珣亲自送对方出门,又派了两名护卫跟着照顾对方,然后便直接转身去了旁边刘宽的府上……当然,如今这已经是卫尉府了。
但不管如何,光禄勋府也好、太尉府也行、卫尉府也罢,此处总是那副松松垮垮的样子。公孙珣进门时,看门的老仆正在吃饭,而且还抱着一壶酒在那里喝的痛快,见到人来都不知道招呼一声,也不晓得是跟谁学的!
“文琪怎么此时才来啊,莫非是想蹭我家的饭吗?”刘宽眼看着着自己儿子刘松引着公孙珣进入自家内堂,却是直接笑呵呵的从高腿饭桌前的大椅子上站了起来。
没错,这刘宽家中的家具居然全都是緱氏义舍那边的样式了!当然了,考虑到刘婆婆只求舒服不讲礼仪的为人,也不是不可接受。
“老师所言不差。”公孙珣先是在门厅处躬身而拜,又朝坐在那边的刘夫人正式一礼,这才一本正经的走了过来。“我今日刚到洛中,妻子、随员、宾客、义从,全都去了緱氏那里安顿,刚才在自己院中与人喝了一顿空腹酒,着实无味。没成想,送人回来路上看到老师门前老仆在那里喝豆粥喝的香甜,实在是忍耐不住,便进来寻一些来喝……”
刘宽哈哈大笑,然后赶紧吩咐旁边的婢女添饭添碗。而趁着这个当口,这位刚刚从三公任上下来的卫尉,却是直接迎上去,并伸出自己的那双黑乎乎的手,把住了自己这个学生的胳膊。
“老师这是何意啊?”公孙珣当即不解。“添了碗筷却不许我坐下吗?”
刘宽微微摇头感慨:“文琪啊,我固然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物,可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有本事!死地求活,覆敌王庭不说,还让后军得以脱身……京中议论,你这一战,真的是有古名将的姿态!”
公孙珣不禁大笑:“当着老师的面我也不自吹自擂了,当日之事,不过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侥幸活下来了而已!”
刘宽越发感叹:“能在那种局势下活下来才是天命所钟,看来将来汉室的安危怕就要依仗你这样的年轻人了!”
公孙珣丝毫不以为意。
这不废话吗,将来的事情不靠年轻人难道还能靠老年人?至于说汉室安危,讲真,那似乎就不是人力可以阻止的事情了。
就这样,师生二人闲话两句便直接入席,然后……呃,然后继续闲话。毕竟嘛,从刘宽这里得到的讯息可就比大街上打听来的高端多了,不然为什么要来这里喝豆粥。
总而言之,师生二人一边喝粥一边说着各种事情,从日食说到朝中人事,从北疆局势说到南蛮反乱,最后理所当然的回到了公孙珣最关心的朝中热点。
“已经议定了,前日的朝会上,三将全都贬为庶民。”在目送自己夫人带着大部分家人婢女离开内堂后,刘宽这才不急不缓的答道。“其实也是早就猜到的事情,只不过突然日食,我作为太尉都去职了,那这事也就不好再扯皮了。”
公孙珣不由抱着已经半空的粥罐笑道:“确实早该猜到,士人们既想救下臧公,又想杀了其余二将;而宦官们既要严厉治罪以推脱责任,又想尽量保住作为爪牙的二将性命,但是偏偏三人罪责相似,只能给个相同的处置……来来往往,最后只能是这个结果。”
刘宽当即笑眯眯的摇头:“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一针见血,不给别人留脸面。”
“还有一事,”公孙珣也不想在此事上面多言,便低头喝了一口豆粥,复才问道。“请老师明言,当今皇后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刘宽难得一怔,但终究还是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笑眯眯的姿态:“文琪倒是消息灵通,这才回洛中第一日……”
“今日去郎署,恰好遇到了何贵人的兄长何进,倒是个俊逸人物。”
“原来如此。”刘宽面露恍然,然后便缓缓给又自己这个最看重最欣赏的学生大致讲解了一下宋皇后的局面。
果然,正如公孙珣所料,宋皇后确实和当今天子感情不睦,而当何贵人生下一名皇子子,并一直存活到现在以后,她就很自然的多出了一位最直接和最有力量的挑战者。
“不过,”公孙珣正色询问道。“学生隐约记得,这宋氏家大业大,乃是洛中一等一的名门……想来宋皇后也是有所依仗的吧?”
“这倒也是。”刘宽微微笑道。“宋家是数百年的名门,可以追溯到前汉名臣宋昌身上。而且,早在百年前就出过一个皇后……彼时这位敬隐皇后虽然以贵人之身被窦皇后所妒,嫁祸巫蛊,再被毒死,然后亲子也被废掉了太子之位,但其孙却是本朝在位近二十年的先孝安帝。”
公孙珣当即面露恍然。
话说,孝安帝距离此时不过五十年,而之后的顺帝、桓帝也都是安帝的直系子孙,换言之,这宋氏已经以顶级亲贵的身份居于庙堂之中,然后在洛阳平安享受了近五十年的外戚风光。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香火情是之前三位皇帝的,现如今的天子可不是桓帝的亲儿子,当日这场婚姻怕就是洛中前朝的旧亲贵与这新天子之间的交易……颇有一番相互作出保证的意味。
而这么一想的话,事情似乎就复杂了。
“当今宋皇后的姑姑,嫁给了前渤海王……”
公孙珣听到此处真是愈发想笑,渤海王刘悝可是先帝,也就是那位埋在宣陵的那位桓帝的亲弟弟,也是当今天子当年最直接的皇位竞争者……而且,五年他因为拒绝给当政大宦官王甫支付五千万钱的贿赂尾款,结果被后者直接安了个谋反的罪名告到了天子那里。
最后,这位渤海王外加他的妻子,也就是宋皇后的姑姑了,在狱中不堪拷打,被迫自杀,全家百余口更是没一个活下来的。
“而宋皇后的哥哥宋奇,也娶了前大长秋曹腾的侄孙女……”
“也就是那曹孟德的妹妹了?”公孙珣猛的一惊。
“然也。”刘宽从容答道。“总而言之,这宋氏盘根错节,确实是洛中一等一的名门,其婚姻、世交几乎遍布洛阳。再加上宋皇后本人年纪虽小,却行事谨慎,从不越矩,所以也向来受洛中名门所期待……”
“那何贵人又有什么依仗呢?”公孙珣喝完一罐粥,抹了下嘴,却是忽然问道。“只有一子吗?”
刘宽微微捋须,依旧面不改色:“听闻北宫禁中颇为得力的张让张常侍,已经让自己刚刚成年的养子张奉娶了何贵人的妹妹。而且还听人讲,便是另一位颇得力的赵忠赵常侍,也是与何贵人颇为相得……对了,你所言那与宋家有姻亲的曹孟德,当日不是打死了蹇硕的叔叔吗?如今蹇硕也是颇受天子信任。而且莫忘了,如今执掌朝政的王甫王常侍,之前还进言说宋皇后的姑父谋反,为此,皇后的姑姑直接死在了狱中。”
公孙珣彻底明白过来了……这宋皇后与何贵人之争,俨然已经不止是所谓的后宫争宠了:
于禁中,这是新旧两批宦官的内斗!
于朝堂,这是成年后的天子扫荡旧时权贵的好时机!
而两样加一块,势必要扯上那个老问题,也就是宦官与士人之间的对立!
而考虑到当今天子之前面对党锢问题时展现出来的性格,恐怕洛中确实要掀起一连串的风雨了。
不过……
“这王甫,”公孙珣忽然面露异色。“照理来说,他应当是执政日久的宫中老人了吧?此番竟然要帮着新人对付宋皇后吗?”
“谁让他当年贪那五千万钱呢?”刘宽微微抬眼打量了一下坐在自己对面的学生,烛光下,此时的刘府内堂已经只剩下师生二人了。“掌权太久,自以为能够为所欲为,但他却不晓得,便是统揽大权也要讲究一个操守的。而若论宦官的操守,我生平所见者,以当日的大长秋曹腾最为出色,所以他能够让家族延续到此,而且渐渐为士人所接纳;而今日的大长秋曹节,虽然只有曹腾五分功力,但想来也能善终;唯独这王甫……”
“多谢老师提醒,学生明白了!”公孙珣豁然起身。
“你明白什么了?”刘宽大惑不解。
“我确实已经明白了。”公孙珣起身凛然道。“王甫的爪牙在于段熲,而段熲在朝,所依仗的不过是田晏、夏育二名旧部,现如今两将被贬为庶人,那他自然算是失了爪牙;然后这厮又贪财好权,惹得天下人怒目之余,居然在宫禁中也反复无常,以至于在宦官中也失了立场,俨然早就根基不稳……换言之,若此时能有潜心用力,或许能诛除此僚,以正朝风!”
刘宽目瞪口呆,许久方才言道:“我只是怕你在尚书台失了计较,所以与你分说洛中形势,何言教你诛宦了?还是王甫这种当朝第二位的大宦官?”
公孙珣不由正色行礼:“老师安心,此事不用你如何,你只需要安坐于府中,观小儿辈行事便可!”
刘宽愈发无言,而眼瞅那边公孙珣行完一礼后居然直接起身就要离去,这下子,这位当朝卫尉自然是更加心惊肉跳,便赶紧起身叫住了对方。
“文琪。”刘宽拽着自己学生的衣袖,诚恳言道。“你要做什么,我是拦不住也不会拦得的,但你要与我直言,这次回洛中,到底为何如此激烈?三言两语便要行如此之事?”
“老师,你既然如此问我,我就直言好了。”公孙珣看了眼自己被对方扯住的袖子,不由嗤笑道。“那王甫擅权自专数年,海内汹汹,想要杀他的人不计其数。不过,这其实与我无关,我也懒得计较……”
“那你为何还要……”
“只是前次出塞兵败,”公孙珣忽然色变,笑中带怒,俨然是情绪上涌,再也压制不住的模样。“数万边地儿郎死的不明不白,无数北地豪杰如一条野狗一般倒毙在野草之中无人收尸,便是我公孙珣……老师之前不是也亲口所言‘死中求活’吗?大丈夫生于世间,如此一番‘恩遇’,难道不该有所报答吗?!”
“……”
“老师,堂中只有你我二人……你公允地说上一说,若论此战首尾,该以谁罪责为重?”
“……”
“檀石槐那里,我自问已经尽全力捅了他一刀;天子这里,想要让他如武帝一般认错,宛如梦呓;至于臧旻,公允来讲,倒也勉强可以称得上是非战之罪……然而,自天子以下,臧旻以上,如曹节、王甫、段熲、夏育、田晏五人,若没有机会倒也罢了,若有机会,老师你说,我公孙珣既然逃出生天来到洛阳,又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刘宽目视对方良久,却忽然释然,便松开了对方的衣袖:“文琪,天子也是我学生,我心里明白,他这人终究还是讲究一个旧情的……而文琪你,若事有不谐,不妨来我府中,总能保你一番平安的。”
公孙珣躬身大拜,这才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而回到就在刘宽府邸旁的小院中,他兀自还有些气不能平……
话说,自从北疆折返,这些日子里,公孙珣看似随意,看似无动于衷,但心中却一日都没有忘记那高衡死在路边的模样,也一日都没忘记与两名心腹所言报复之事。只不过,开始的时候碍于事情太过显眼,不得已暂时放了过去而已,后来更是远隔千里,多说无益,便强行将这件事情藏在心底,连对上自己母亲时都未谈及。
但如今,既然来到洛中,又逢政潮迭起之时,正可大有所为,便不免在人畜无害的刘宽面前失了态……所幸,这位海内长者终究是个明白人,又有一份如此亲密的香火情,这才没有捅出篓子来。
而在就公孙珣坐在黑洞洞的内堂之中,借着凉夜平复心境之时,不知何时,院外却忽然传来一片窸窣之声,居然是有人半夜摸进了院子里。而公孙珣怎么说也是名震北疆的白马中郎,自然也没有什么惧意,便直接按刀而起,迎了出去。
“文琪!”来人远在堂外就轻声喊了起来。
“大兄!”公孙珣一时惊愕,旋即释然。“刘师说你在夏育身边,怎么此时回来了!”
“我是偷偷过来的。”公孙瓒也不进屋,更没有喊仆人、侍从起来点灯的意思,而是努力压低声音与自己族弟交谈。“有一事要告诉你!”
“大兄直言。”
“夏育的事情已经了结,我明日便要与他辞行,回辽西去了……”
“大兄方心。”公孙珣轻松答道。“我已经有书信给我岳父,必然有你一番好处,只不过今年的孝廉你怕是赶不上了,还要再等一年……”
“这我自然晓得,不需要多言。”公孙瓒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是想告诉你,明日我先走,然后那夏育、田晏似乎也有离开洛中归乡的意思,少则三五日,多则半月一旬,他们就要结伴往凉州老家去了……我现在住在段熲的光禄大夫府上,得赶紧回去了,省的他们生疑。”
言罢,身着黑衣的公孙瓒转身从院子里面打开大门,便迅速的抽身走了出去。
最后这么一段话,从头到尾,公孙珣都一言不答,只是直身默立而已。而一直到公孙瓒消失许久,他才松开了手中的刀把,一脸平静的走出去,将院门重新插上,然后回身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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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及入洛,以中郎拜尚书台行事,晚谒宽。相谈至夜,将走,宽度太祖年岁日长,雄气渐成,乃临门拗其袖叹曰:‘吾本汉臣,然今观汉室兴亡,将操于文琪手也,望慎之!’太祖不知其意,兼以前言诛宦事宜,乃徐答曰:‘王甫根基已动,小儿辈自破敌,恩师但于内堂安坐。’宽自知失言,遂释袖而笑。”《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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