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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小四在墙头静静地趴着,他有些忐忑, 不敢去敲门, 但他想看一眼救命恩人。
其实到底是谁救的他, 他自己当时也没看清, 只是朦胧看见一张非常美丽的脸, 像男人, 也像女人。他记得他的眼睛, 像一汪秋水,仿佛含着泪,也含着笑,黑滢滢的像两颗水葡萄,这眼睛是有点女气的,清澈里带一点天真的媚气, 很像月历牌上的“金陵淑媛”、“沪上名媛”。他也记得他的眉和鼻, 以及他乌润的鬓角, 有男人清雅的俊逸, 比那些来监工的少爷们光辉多了, 一轮银色的风毛围着他白净秀气的脸,又潇洒又贵气, 好看得不得了。他觉得话本上那些下凡的仙童、玉面郎君, 就应该是那个人的样子。只是这些五官的轮廓全是惊鸿一瞥, 要他再具体地组合起来,他又组不出了。
所以就更想见了。
工友们跟小四说:“救你的是白总管,他以前是唱戏的。”有人说:“这个出身可不好, 是吸附在资本家身上的腐朽蛀虫。”另一人说:“他也是咱们穷苦的无产阶级,你看他对我们,有一份发自内心的阶级感情,这样的同志,我们是应当争取,至少应当团结的。”
钟小四听得半懂不懂的,他身体虽然单薄,但到底年轻,在工棚里躺了两天,已经缓过来了。什么资产阶级、无产阶级,他分不出来,杜大哥教了半天,他也搞不拎清,最后还是杜大哥叹了口气,说:“这个人到底是反动还是革命,咱们要慢慢观察。也不能因为一次意外、一点好感,就失去对革命的警惕性。”
钟小四更糊涂了,他只是很单纯地想谢谢白总管。但中午就这么一个钟的吃饭时间,他实在是不敢进去,因为自己脏得很,又来不及洗,换也没得换,怕人家要把自己打出来。
他抱紧了手里的东西。
露生正在院子里和佣人们说话,前两天老宅里留下来的仆人都放进来做事了,两个园丁、两个厨娘、四个丫头并四个嫁过人的帮佣娘子,三个平时管守夜洒扫的男仆,再加上带来的翠儿和珊瑚,还有干杂活的小贵,黑压压也站了一院子的人。带来的打手不和他们站在一起,规规矩矩,都站在露生背后。
翠儿给露生搬了椅子来,露生也不坐,收起腼腆性子,把戏台子上的稳重架势拿出来,向众人落落大方地笑了笑:“今天请大家吃了通席,咱们也是一个桌上吃过饭的了。刚酒也吃了,肉也吃了,恐怕不消化,就叫大家院子里散散,咱们说说话。”
众人都知他是要有教训,都安静肃立。
其实刚来那天白小爷什么威风,大家伸头伸脑,都看见了,虽然听说他过去是唱戏的,但既然做了总管,就是管着自己的,只看他脸是软是硬。若是硬些,大家老实做事,若是软些,不妨还听三老太爷的话。
这个计较,他们不说,露生也料到了,头天晚上先跟求岳说了一遍,金总笑道:“宅斗文套路,从他妈红楼梦开始的,奶奶!夫人!上任先拍一场威风凛凛的戏,再加一群傻逼衬托你。”
露生听得云里雾里,只听他“奶奶夫人”四个字,红着脸打他:“说的什么鬼话?没有夫人。”好奇又问:“宅斗文是什么?”
求岳笑了一会儿:“我们那时候的流行小说,一堆娘们屁事没有在家里你斗我我斗你。”
他那时候是搞影视公司,12年,IP潮刚抬头,宅斗文还盛行,金总偶然亲力亲为一次,结果被按着头看了一堆IP大纲,看得要吐了,只说“别挑了,谁红买谁,谁贵买谁,这玩意儿有个鸟区别?总结一下就是奶奶撕逼、夫人撕逼、嫡女撕逼和庶女撕逼,换个背景皇后和贵妃撕逼。总而言之都是撕逼。”鱼龙混杂地,他还很危险地看了一些处朋友IP,刚开始看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后来发现,卧槽,这是男人和男人在撕逼,真尼玛绝了。
金总回想悲惨的往事,觉得自己深柜可能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他看看露生,越看越想笑,怎么看白小爷都像被撕倒的那一个。虽然说黛玉兽也能变形钉宫理惠,他只是不愿意露生一天到晚纠结在宅斗里,揉揉露生的脑袋:“带你来,不是叫你做保姆的,家政班子差不多就行了,保卫工作抓紧点,食品卫生抓紧点,其他的都随意吧。”
露生奇道:“不做保姆,难道我能做别的?”
他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做事好比做戏,唱不上去就不要挣那个场子,虽说做管家不风光,可若是连管家都做不好,又何谈自立?
他见求岳不说话,只是闷声吃东西,吃了两口抬头呆问:“这谁做的?”
柳婶不在,金家经济建设团的饮食水平完全没下降啊!糖芋苗做得又甜又软,稳得一批。
露生含糊道:“翠儿弄的。”
求岳偷瞄他一眼,严肃地摇头:“那这个不太好。”
芋苗自然是露生做的,听说不好吃,心里有些难受,不过也不沮丧:“哪里不好,你说。”
求岳笑道:“我感觉这糖芋苗充满爱的味道,翠儿暗恋我?”
露生:“……”
“你得跟她说啊,老子名花有主了。这种芋苗下次不能乱做,少爷我吃完了会想跟厨师亲亲。”
露生接不上这骚话,把脸红透了,低头半天说:“这几天我看家里还是有些不细致的地方,先跟你说一声,不免要有教训罚人,昨天我看太爷屋里的东西也不全,是被人动过了。别的事都算了,家里藏贼是不行的。”
金总见他害羞,心里偷笑,也不逗他了,叼着勺子点点头:“也对,只要你不怕累,就走你想走的路。”
其实他觉得露生还能做更多事,能管理家政,同理也可以管理企业。只是忽然想起别的事情。
他小时候想学举重,金海龙不同意,后来对马术有兴趣,王静琳又说不安全,到最后一事无成,学了自己并不喜欢的金融管理。他的前半生被父母安排,后来又被学姐安排,被安排人生的滋味他已经受够了,将心比心,为什么还去安排露生呢?
尊重是从尊重对方每一个选择开始。
露生未解他的意思,只是腼腆笑道:“瞧着吧,好歹我是不比周叔差的。”
此时白小爷站在一众佣人面前,举止温柔,但话语清明:“这两天大家埋头做事,我先前不说,是要看看大家擅长什么,果然老宅留下的,都是太爷调|教出来的,做事有分寸,这是不必我多说的了。”他看一看几个男仆:“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往北去的那扇小门,夜里为什么不关?”
那几人对看一眼:“那是留给家里人走路的。”
露生瞅着他们:“丫头们睡的院子,门是通里不通外的,守夜的男人,前边小院,门也只通里头,上夜的丫头在耳房里睡,管家娘子,晚上不在这里睡——这扇门留的是哪位‘家里人’?”
众人心里都跳一跳。
这白小爷是仔细人,这几天不见他言语,也不见他到处走动,倒把大事小事都记住了。
露生见他们不说话,也不想戳破事情,这扇门他惦记几天了。
老宅离码头的路近,离镇子远,有时金政远从外面跑货喝酒回来,偷偷就从这个门溜进来,在这里吃住。这小门跟后院还隔一个矮墙围的小楼,他自己以为没人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在意,夜里在小楼上聚赌,有时把姘头也带到这里。
露生虽然没拿住这些事,却知道隔墙开门、必有奸盗,现在求岳在这里,金政远当然不敢来,怕的是这门开久了,那小楼渐渐就不属于本宅了,老三家要是脸皮厚一点,今天借宿、明天借宿,这又怎么算?总是遗患无穷。因此温柔道:“今日下午就叫锁匠来,家里所有门锁,全部换了,翠儿盯着,钥匙总了来交给我。以后少爷不回来,留大门等着,他回来了,一扇门不许留。”
这就叫家政班子有点不爽了,因为大门侧门,后门小门,平时谁晚上没有出去的时候?大家都要偷偷干点自己的事情。当然这种事情不能公开说,但你一口气把锁都换了,是不是有点太□□了?
不仅几个男仆脸黑了,那几个本宅的厨娘丫头也嘀咕了:“老太爷来的时候也没说换锁。”
露生柔和道:“你有话,大声说。”
厨娘道:“老太爷留的锁,没有换过!”
露生微微一笑:“太爷是太爷,现在这里的是少爷。”
厨娘真不高兴了:“齐管家也没有这么干过啊?”齐管家平时管发钱的。
露生稀奇地看住她,一字一句轻声道:“齐管家是齐管家,我是我。”
大家集体闭嘴了。
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吗?少爷不吃族里那一套!未想白小爷还有话说:“你们几个上夜的,以后不用在这里了,祠堂缺人,今日就派你们过去。”
能跟金孝麟祖孙串通一气,吃里扒外,用金求岳的话说就是留着干屁?这种人守夜比不守还担心。
那几个人既惶恐,又不悦:“祠堂是三老太爷他们看管的。”
“我在南京的时候,没有听说祠堂要分家来打理。”露生笑了:“即便打理,我看三太爷也是力不从心。家里人手不够,连厂子里的工人都借来了。既然如此,我们这里人手富余,你们几个平日做事很稳重,就去祠堂听吩咐吧。”
金孝麟幸好不在场,在场可能又要被憋死一次。祠堂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那里不能赌钱了,也不能吃酒了。几个仆人当然不愿意:“一向都是三太爷说祠堂的事情——”
“——三太爷愿意不愿意,叫三太爷自己来说。”露生回过头来,笑容也敛了:“你们愿意不愿意,跟丁老大说。”
他背后的打手头子,东北大汉,姓丁,也不吭气,沉默地展示了一下胸肌。
大家又闭嘴了。
露生心里替他们没意思,心想这些人,跟班子里争戏一样,没有本事,还要开腔。缓和了神色:“交待的事情就这么多,剩下的做事规矩,刚吃饭的时候我也说过了。再有什么不懂的,问翠儿。从少爷来开始,工钱不必从齐管家那里等,从我手里过。做得好,工钱有的涨,做得不好——”他俏皮地一笑:“想来应该没有做不好的事情。”
做不好请问我背后丁老大的胸肌。
一群男男女女你看我,我看你,觉得今天是没什么便宜可占了,老实的觉得就这样吧,唯独刚吵起来的厨娘,女儿是给金政远家里人做老婆的,心里不服气,皮笑肉不笑地又说一句:“别的事都听小爷的,只是我们乡下人,不跟两位城里来的姑娘住一起。”
露生看住她。
胖厨娘歪着脸道:“我们乡下人本分,别管嫁人没嫁人,好歹是干净的。”
翠儿的脸白了。
这是含沙射影说她和珊瑚以前是妓|女,嫌弃她们不干净!
露生原本不在意她们说什么,此时心中也不免生气,难怪求岳说金孝麟蠢得很,跟他沆瀣一气的人也这样又蠢又坏——这种捞不着好处的贱话说出来什么意思?实在可气又可笑。说自己没什么,翠儿是比自己勤苦十倍的人,要是真的自甘堕落,凭她的模样,用得着为两个工钱做丫鬟?
人要从良真是难,难不在自己的一份心,难在天下人毁谤刀口!有这张嘴说贱话,为什么当初不救这些姑娘出去?难道沦落风尘,个个都是自己愿意!
他原本不打算计较,现在为翠儿就要计较,看一看两个厨娘,旁边站着的衣服也不好,脸色也黄,显然常受欺负,说话的那个肥肉把缎袄都撑满了。冷笑一声,仍是温柔:“大姐说得对,你姓什么?”
胖厨娘心想你这套路我可不上当:“我知道自己姓黄。”
“名字。”
“黄秀芬!”
露生点点头:“你的名字我知道了,只是黄大姐想多了,翠儿是领事的大丫头,也不知你挣几年,才有本事住她的屋子。”他也不等黄厨娘说话:“你是干净人,我有干净事情吩咐你做,以后院子里不用你伺候,你和刚才这几个人一起,都去祠堂。”
黄厨娘有点愣了:“那谁做饭吃?”
露生懒得理她:“缺了黄大姐一个,这院子里饿不死。你去祠堂不是管他们三个人的饭,是管祖宗的祭祀,一日三餐,自然只能是素的。我要你顿顿神案上不能重样,别管什么花色,孝敬就孝敬到家。我日日会叫人去看。”他盯着黄厨娘:“祠堂里做错事情什么下场,三老太爷那天在门口都告诉你们了。”
吊着打咯。
既然那么喜欢干净,你BOSS又那么热爱祠堂,都滚去祠堂爱岗敬业吧!
一群人看看他背后一色黑褂的大汉们,部分敢怒不敢言,部分心里狂喜乱舞,心想这些跟三太爷的人,仗势欺人,今天总算出了一口气。大家神情复杂了一会儿,听白小爷说一句“散了”,还敢再说什么?各自拿脚走开。
翠儿红着眼睛,向露生拜一拜。露生按住她:“有什么可拜?你又没有做错事。问心无愧,何必在乎蠢人说嘴?”
露生心里也是有些怅然,想自己往日在班子里,从来不用为这些闲事操心,就是在榕庄街也是只管吩咐,不管打理。他倒不是觉得委屈,是觉得自己过去真是闲才闲出来的矫情。
人就是这样,多干实事就少生气。
这里回过头又向丁老大道:“丁大哥下午跟翠儿一起,大门钥匙和后门钥匙,多给你一份。”
丁老大沉默得很,点点头,又看看翠儿。
露生犹豫一下,还是说出来:“刚才当着大家的面,我不好说,少爷是简朴的人,今天我看他就带了你们一个人去厂里,以后他再这样,不能听他的,你们要跟着他。”
丁老大认真道:“不是我们随意,是少爷说您教训下人,要有什么‘给力打靠’,叫我带兄弟留家里,有人犯贱,就给他一顿。”
金总深知宅斗这种屁事,裹脚布的剧情都从男主不给力上头来,什么女主委屈了!女主被排挤了!大家给女主穿小鞋了!都他妈是男主不知道在外面搞什么飞机。他人不能天天留在家里陪同宅斗,不过撑腰这种事情,专业的事交给专业同志嘛!
老公不在,同志们代为照顾一下老婆叭。
露生不料是这样,脸微微涨红,怕丁老大看笑话,低头笑道:“我知道了。”
丁老大钢铁直男,看不懂白小爷这是脸红个毛线,很严肃地拱一拱手:“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就带翠儿姑娘去镇上请锁匠了。”
“去吧。”
丁老大带人正要走,忽然眼神一紧,大声喝道:“墙上什么人?!”
一群打手训练有素,登时顺着他眼光疾奔墙根,丁老大暴喝道:“抓他下来!”
钟小四正看玉面郎君看得出神,觉得他温温柔柔的,说话也讲道理,刚才那些人好像在欺负女孩子,他也没看明白,但直觉玉面郎君帮女孩子出气了。正看得津津有味,想着上工的钟要到了,想把东西从墙上扔下去,不料被丁老大一眼看见!
他也来不及扔东西了,跳下墙就溜——跑得掉吗?打手同志们直接翻墙,抓兔子一样抓回来了。
露生和翠儿都吃惊,不知是出了什么事,等到钟小四被押到面前,他端详又端详,不由得微微一笑:“是你?”
钟小四满脸通红,不敢说话,被反扭着一只手,又疼,咬着牙挣扎。
露生向丁老大摆摆手:“松开吧,这是那天少爷救的小工人。多半是来谢谢的。”又看钟小四手里抱个东西,破麻布盖着,有点好笑:“你伤好了?”
钟小四还是不敢说话。他手被松开,慌张地看看众人,把东西往露生怀里一塞,没命地跑了。
露生也愣了,揭开那块破麻布一看——大家全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