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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草决定去一趟陆府,以陆太爷和杜九公关系比别的几个拜把兄弟都要瓷实,杜家出了事情,陆太爷不会坐视不理,可离杜家东窗事发也有一两日了,却不见陆太爷有什么动作,她觉得有点奇怪。
可等她到了陆府,才知道陆太爷并不是不关心杜家,他只是无暇东顾而已。
陆太爷正在偏厅里头发火,可以听见七嘴八舌的争吵声,可惜大门紧闭,溪草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
陆家虽是旧式宅子,但格子纸窗却都换成了玻璃窗户,溪草看到里头站满了人,从轮廓分辨,依稀是冯五爷、严曼青、冯玉莲、陆钦,还有一个女佣打扮的中年妇女。
陆太爷把询问冯玉莲的任务交给了严曼青,这会子他们这些人一同出现在里头,溪草预感此事绝对和冯玉莲改嫁有关,只是这种事,退一万步讲,晚辈男丁就算插手,最多也是陆铮,怎么反而是陆钦在里头?
陆家老二陆承宪和长子陆铠已死去多年,二房只剩了冯玉莲一个寡妇,在华兴社里犹如山中隐士,没什么实质影响,溪草觉得这趟浑水自己还是不必插手,就静静站在石榴树下头等,不料教她规矩的金嬷嬷从那边厢房过来了,见了她,便问。
“云卿小姐来了?怎么不进去?”
溪草就欠了欠身。
“嬷嬷,长辈们商议正事,云卿恐怕不便逾越。”
金嬷嬷就笑。
“云卿小姐不是外人,何况您的堂哥也在里头,怎么能叫逾越?”
溪草蹙眉,正想拒绝,金嬷嬷已经敲门朝着里头道。
“太爷,云卿小姐来了!”
里头的争吵停滞了片刻,陆太爷发话了。
“云卿,你进来。”
溪草没有办法,有点意外地看了金嬷嬷一眼,对方表情如常地微笑着,替她推开了门。
她一进门,屋子里的空气就安静下来,冯玉莲穿着一身绣兰花的素白旗袍,目似清泓,她脸上脂粉不施,有几分病态,模样冷冷淡淡的,好像众人谈论的事与她无关一般,腰背挺直地立在那里。
溪草向各位长辈一一行过礼,便退至一旁。
她瞅着严曼青看她的眼神,实在像是恨不得她就地消失,反而是陆钦向投来的目光带着好奇、探究,甚至还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光。
陆钦和这位堂妹的接触,是非常浅薄短暂的,一开始,她在他眼中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在陆家人眼中亦是如此。
可是近来,陆云卿在陆家本家露面的时间却越来越多,和陆太爷的接触也越发频繁,甚至华兴社的久位大佬,都多多少少开始打听有关陆云卿的一切。
陆云卿成了在陆家能说得上话的人,她发言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了他这个孙子,几乎要和陆铮一较高下了。
这些改变,绝不是因为陆承宣的苏醒,这个陆云卿,是个厉害角色。
溪草发现陆钦在看她,便大大方方回了他一个笑容,她的笑意非常真诚友善,让陆钦心中一动,有些念头不自觉的萌生出来。
冯五爷却没空理会别人,他和冷漠的女儿反差极大,此刻一张老脸涨红,情绪十分激动,显然刚经过一轮激烈的争论,事到如今,他也不在乎屋里是否又多了个人。
“老哥,我们冯家教养女儿,不敢比那些旧宅门里的大家闺秀,但廉耻是懂的,玉莲为承宪守了那么多年的寡,都快成金身泥塑了,这种事上冤枉她,我绝不答应!”
陆太爷一直负手背对着众人,闻言猛然转过身来。
“冯五!你再说一遍冤枉!老子本来不想把话说开,以免大家难看,好!你有脸狡辩,那我来问你,你有没有答应法国人的求亲?收没收法国人的聘礼?”
冯五爷像是被一棒打蒙了,涨红的脸色一瞬褪成雪白,双唇抖动不知如何回答。
那个法国商人安德烈到冯家拜访的时候,对外只是说谈笔生意,至于求娶冯玉莲的事,都是关起门私下说的,除了冯五的几个心腹外,没人知道。
究竟是谁到陆太爷面前去告的密?
陆太爷冷笑。
“你不是委屈得不行,冤枉得不行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难怪你那天和我争得脸红脖子粗,口口声声觉得你闺女守寡可怜,原来你他妈的连洋人的聘礼都收了!你是知道老二媳妇和安德烈的丑事瞒不住了?所以才沉不住气了吧?”
虽然被当场揭穿,让冯五爷无地自容,可他收下安德烈的礼物,却绝不是因为女儿和他已经有了苟且,而是看得出这洋人诚心爱慕冯玉莲,加之冯五这些年,思想开始趋于新派,听说洋人不讲男尊女卑那一套,冯玉莲嫁给他,必然活得又尊重又体面,万一将来战火烧到雍州,夫妻俩还能到法国去避难
出于一个父亲的私心,他才点了头。
“老哥,这件事……确实是我糊涂,玉莲这些年太凄苦了,承宪和阿铠都去了,她孤零零一个人呐!不瞒你说,我真担心将来我死了,这世上没人会照顾她!我知道她性子坚贞,不肯落人口舌,若是问她自己,她是绝不肯改嫁的,所以才擅自收了聘礼,她要想回绝,也总得顾虑到我这当爹的面子……但这件事,玉莲不知道的。”
“是吗?”
陆太爷冷笑着看向旁边垂首而立的女佣人。
“香芹,你把话对我说的话,重复一遍给五爷听!”
这女佣约莫四十多岁,衣着简朴,慈眉善目的看上去很老实,她垂着头,小声地道。
“是、是,我们二太太这几年,想老爷和少爷想得煎熬,后来信了天主教,念圣经,做祷告,心境才好起来。二太太很虔诚,几乎隔上三五天,就要到信义路的天主教堂去做弥撒,周末还要做礼拜,一来二去的,就在教会认识了安德烈先生,那位先生常常开导我们太太,还劝她一起加入了精神互助会。”
冯五爷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什么精神互助会?”
香芹就道。
“就是三五个人关起门来,把平时人前不便说的话,拿出来相互诉苦……”
冯五爷心中咯噔一下,陆太爷是很古板老派的人,这种事在他看来,就很有些不堪,果然陆太爷面色十分难看。
溪草正犹豫是否要帮那位陌生的二伯母说话,陆钦就先开口解释道。
“爷爷,其实精神互助会在外国是很普通的事,信徒之间不分性别、年龄、地位,互相倾诉痛苦,互相开导,正是西方倡导的自由平等。”
陆太爷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你能读了几本洋书,还没有出国留洋呢!别整天和我说洋人那一套!这是咱们华夏的地界,得讲究礼义廉耻!香芹,你继续说!”
陆钦只得闭嘴,表情有些难堪,严曼青瞟了他一眼,目光冷淡略带嘲讽。
只听香芹继续道。
“互助会也罢了,可那位安德烈先生,隔三岔五就给我们二太太送东西,我总觉得这事不大好……”
一直沉默的冯玉莲冷冷地注视着香芹,终于开口了。
“所谓礼物,不过是些糕点、糖果之类的小东西,作为精神鼓励,互助会每个人都给大家送过, 安德烈送的也不止我一人,你为什么要特地拿出来说?”
香芹低着头,显然不太愿意和主人目光接触。
“可是太太,你天天带在身上的那个十字架又怎么说呢?那是安德烈先生专门送给您的吧!这不是私相授受么?”
冯玉莲的表情终于开始有点意外。
“你说什么?十字架明明是茶话会上,叶媚卿送给我的,她也信上帝,这十字架是一位传教士所赠,她和我聊圣经颇为投机,才转赠给了我,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为什么撒这种谎?”
香芹就争辩道。
“十字架背后还刻着一串洋文,我就是害怕出事,毁了太太的名声,才趁着钦少爷来送月钱,拿给他瞧,他不是也说了,那上头刻的就是安德烈先生和您两个人名字的法文,这可不是定情信物了!”
众人都看向陆钦,等着他给个说法,陆钦有点尴尬,以往给二房送月钱这种事,陆太爷都要求陆铮亲自去,以示本家并没有忘记守寡的冯玉莲,可陆铮今天领命出门的时候,却接到电话说赌场有人闹事,临时把这事交给了他。
这不是什么大事,陆钦没有放在心上,谁知送完月钱,和冯玉莲简单寒暄几句出来,就被她的贴身女佣香芹拉住了,请他帮忙认一认十字架上刻的洋文。
陆钦没有多想,他是个高才生,正好在学校也选修了法文,有机会卖弄一下还有点惬意,便接过来瞧了,那银质十字架背面,确实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是两个并排的名词,前一个安德烈他一眼就瞧出来了,后面一个单词是法文莲花,连接两个单词的,是法文的“挚爱”。
陆钦那时没有多想,就直接照实告诉了香芹,谁知香芹脸色大变,非要拉着他到太爷面前对质。
陆钦很后悔趟这浑水,可是他又不能对爷爷撒谎,只得谨慎地道。
“那行字,翻译过来确实是安德烈挚爱莲花,不过叫安德烈的法国人实在太多了,莲花也不能就一口咬定是指代二婶,难说就是表达了这位传教士对莲花的喜爱呢?”
严曼青非常赞同地道。
“太爷,玉莲的为人,我严曼青是敢打保票的,她说十字架是叶媚卿送的,那一定就是真的,你老人家要不信,问一问叶媚卿本人,事情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溪草的脸上,就带上了一丝了然的笑意。
她终于搞清楚,陆铮和叶媚卿接触的目的了,理查德和安德烈都是法国人,在华夏地界上,法国人团抱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安德烈爱上了冯玉莲恐怕是真的,但她是个忠贞的华夏女子,信奉为亡夫守节的传统,她本人是不会答应的,而陆太爷这个公公又循规守旧,即便冯五出马,也没能把对方说服。
那么和他交情甚好的理查德,如果能从中帮忙,替他促成这桩婚姻,安德烈一定对他非常感激,所以叶媚卿出手了。
溪草是见过叶媚卿的,她虽然是别人的情妇,但做派没有丝毫放荡的地方,气质甚至有些孤高清冷,连唐双双都说“她跟着理查德抛头露面,拿的都是正牌太太的款。
那女人的气场和冯玉莲是十分相投的,她要接近冯玉莲,并和她有深入的交往恐怕不是什么难事。
冯五自然相信女儿的辩解,骂道。
“对!请叶媚卿过来对质,事情不就清楚了!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玉莲对你不好吗?到底是收了谁的黑钱,敢泼这样的脏水!”
香芹就本能地往陆太爷身后缩,她袖子里的手,有点颤抖。
严曼青又道。
“叶媚卿始终是个外人,这是陆家家事,怎么好让她参与呢?也伤玉莲的面子,我看,不如给她打个电话,证实一下,如果确实是叶媚卿送的,那就是这个女佣人在污蔑主子,不能放过她!”
严曼青说得很有道理,陆太爷自然是同意了。
“老二媳妇,这个电话,你自己来打,多余的话别说,就说是十字架丢了!”
冯玉莲点点头,安德烈确实曾经向她求爱,可是被她一口回绝,察觉到他有那种意思后,冯玉莲在教会都会和他保持距离,连精神互助会也不再去了。
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安德烈竟然那么疯狂,把聘礼送到了冯府。
这是他们唯一解释不清的地方,可是只要十字架的事不攻自破,别人就不能仅凭那些捕风捉影的证据,来污蔑她和安德烈有特殊关系。
她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很爽快地拨通了叶公馆的电话。
“我是冯夫人,你们家叶女士可在家?”
接电话的女佣很快就把叶媚卿请出来了。
“冯夫人,怎么今天有功夫给我打电话呀?”
冯玉莲镇定地和她寒暄了两句,便切入正题。
“媚卿,上次你送我的那个十字架,大约是链子脱了扣,不知被我滑落在什么地方了,想厚颜问问你,能不能再送我一个?”
屋里落针可闻,电话那头,叶媚卿的声音带着疑惑,半晌才笑道。
“什么十字架?我送过夫人十字架吗?夫人是不是记错了,我又不信教会的,哪里有十字架送您?你要想要十字架,何不找安德烈先生呢?我想,无论夫人要什么样的,他都很乐意找来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