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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 闹钟六点钟响了, 唐方睁开眼, 片刻后才回过神自己是在东山。外头雨声淅淅沥沥, 不太遮光的窗帘透出外头阴霾的光线。
“再睡会儿。”陈易生抱住她不放。
“我要去给外婆做几个菜,你继续睡,吃早饭的时候来叫你。”唐方亲亲他的眉眼, 越看越喜欢, 忍不住在他鼻尖咬了一口。
“亲热五分钟,我跟你一起去。”陈易生含住她的唇,伸手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上打转转,热乎乎的手掌心烘得唐方舒服得直哼哼。陈长安小朋友也在唐方肚子里动了动, 两个人愣了愣低头看。
陈易生轻轻碰了碰凸起的一小块:“早啊宝宝。”
那块凸起慢慢低了下去, 两人等了会儿没别的动静。
“看来她知道下面要儿童不宜了。”陈易生笑得意味深长,顶了顶她:“糖护士再帮我检查检查呗。”
唐护士一脸认真地检查, 突发奇想:“我要挂P档了哦——”
“现在挂到倒车档。”唐方笑趴在陈易生胸口,捏起嗓子播报:“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听着标准的九十年代公交车的广播女音, 陈易生埋头在唐方肩窝里咬了一口:“太讨厌了你!起来起来!”
两人又腻歪了会儿,爬了起来。唐方套上鸭绒衫,围上围巾带上灰色绒线帽。陈易生依旧衬衫外一件大衣, 看着她摇头:“你穿鸭绒衫里面就穿一件T恤才保暖, 最多加一件薄卫衣。来, 把这件毛衣脱了。”
“会冻死的。”唐方白他一眼。
“我舍得吗?你物理肯定没学好。”陈易生把她拉上的拉链又拉下去:“羽绒得靠体温加热才能形成热空气膜隔绝冷空气啊。我们户外活动时都带羽绒睡袋, 有个哥们曾经穿着鸭绒衫睡在睡袋里, 半夜冻得要死爬到我帐篷里来,我让他脱光了再去试试,他睡出一身汗。”
唐方狐疑地脱下毛衣:“你确定他不是要爬你床掰弯你?”
陈易生瞪着她:“我——很——直!”
“他出汗也许是因为你让他脱光啊,一个人满心绮念,性幻想也会全身出汗的。”唐方一边伸手把陈易生的禄山爪往下扯,一边笑着求饶:“我错了我错了,老公饶命。你该有点小得意才对嘛,说明陈公子你魅力无边,男女通杀——”
***
方家老宅断断续续大修,大表姨父请了风水师傅上门,厨房位置不变,还在巽位,只是把东面抄手游廊后的一个小梅园并了进去,改建成了中西式并用的大厨房,出了旧楼就能看见东南方的新式烟囱冒出袅袅的青烟,颇有江南水乡烟雾轻罩的韵味。
“糖糖倷来啦?小菜噻准备好哉,要帮忙伐?”大表姨妈热情地招呼着。
唐方穿上围裙去看昨天要的食材。
“这么大的厨房。”饶是陈易生见多识广,也忍不住感叹一句:“竟然还用锅戗啊,灵的,怪不得炒出来的青菜那么香。”
两百多平方米的大开间,东南角立了神龛,供着灶神,红色的电蜡烛二十四小时亮着,天天换供新的水果点心。正中间七八米长的案台是一整块黄杨木造的,七八块大小不等的刀砧板码在一起,十几个不锈钢盆里装着各色咸菜和点心。高案台边一大一小两张红木圆桌,小桌子边围坐了一群小孩,正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等着吃早饭,脆生生软糯糯的苏州话实在好听,旁边几个书包堆得东倒西歪。
“小东西们,倷哈叫宁了伐?(你们叫人了没有?)”两个表嫂从大铁锅里盛出几碗锅巴泡饭来,放到小圆桌上,指挥:“琳琳去装咸菜,毛毛去拿油条,阳阳把鸡蛋剥出来,乐天去拿筷子。”
孩子们转过头来规规矩矩地叫了人,各自起身去干活。
“小陈要先吃一点还是等嬢嬢她们一起?”
陈易生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们说的嬢嬢是指自己的丈母娘,看到小男孩端过来的竹篮子里七八根油光光金灿灿的油条,直接拿了一根咬了一口:“我先垫根油条,晚点陪爸爸妈妈一起吃。”
他咬着油条在大厨房里转悠,见老式锅戗上两口大铁锅正冒着热气,一口锅里是锅巴泡饭,另一口锅上架着竹蒸笼,灶口后堆着整整齐齐的干稻草、玉米杆。四个蜂窝煤炉子搁在南边敞开的高窗下,深肚大砂锅里不知道在炖什么,热气连成了一片轻雾,旁边的木板上垒着整整齐齐的煤球。
陈易生戳了好几下蜂窝煤:“现在还有煤球啊?”
“有的,就是要私噶去运回来。老太太切勿惯煤气烧出来格么子,嘴巴刁得来。”大表姨妈笑着递给他一块湿毛巾擦手:“别过总归是老灶头烧出来格香。”
“砂锅里在炖什么?”
“这个是红汤,这里是焖肉,你姨父他们早上要吃焖肉面,这是豆浆,那是老太太她们的南瓜小米粥,你和糖糖想吃什么都行。”
“我什么都想吃,早饭就要弄这么多种花样,姨妈你们辛苦的咧,几点钟就要起来了?”陈易生算是明白唐方家讲究早饭是从那里传承的了。
“还好还好,我们乡下人嘛,天天就想着吃忙着吃。夜里开始加料炖老汤,点心大半都是现成的,你几个表嫂轮着帮手,五点钟起来足够了。”大表姨妈把堆着一团团雪白整齐的细面的竹筛子端去老灶边上,笑着告诉陈易生:“过两天你们摆酒席,外头搭棚子,接上八个灶,你姨父这次请的全是胥城集团里的大厨,放心,三十几桌小意思。”
陈易生又夸了一番姨父想得周到,踱到东边看西式厨房,橱柜冰箱烤箱微波炉料理机榨汁机电饭锅咖啡机一应俱全,白色大理石中岛台两边放了八把黑色皮高脚吧椅,有点不伦不类。转角单独隔出来一个L型玻璃房,里头两个立式大冰柜,旁边还有一个老式酒柜。陈易生兜了一圈,打开冰柜的门被一只吊着的全羊吓了一条,赶紧关上门,又看了看酒柜里的各色白酒黄酒红酒,出来后见唐方在案台上备菜,他凑过去笑着捅了捅唐方的胳膊:“大表姨父这西式厨房用的还都是BOSCH呢。”
大表姨妈把一盘子老豆腐端了过来:“装修的时候啊,老顾非要让老方买方太,老方特地打电话问了糖糖才买的这个,贵是贵一点,么子真心好用。”
陈易生把油条凑到唐方嘴边给她咬了一口,笑着点头:“德国人的原装货,用足五十年都没问题。”
一桌小孩子扔下筷子你追我赶地出了厨房,又有准备上班的一批年轻人进来吃早饭,笑着和唐方陈易生打招呼,厨房里顿时热闹起来,舀豆浆的舀豆浆,喝牛奶的去冰箱里翻找,吃泡饭的,蹭老太太南瓜小米粥的,等着大铁锅下头汤面的。一会儿工夫,大圆桌上就堆了七大碗八大盘,坐满了人,此起彼落的苏州话煞是好听。聊新闻热点的,本地八卦的,过年要换车的,谁谁谁又相亲了,陈易生错觉自己进了一家茶楼,新鲜稀奇得很,又觉得热闹好玩。
唐方在西式厨房这边麻利地做了扫墓用的三荤三素,素菜是香菇面筋、芦蒿炒干丝、苏州青烧老豆腐,荤菜是红烧鲳扁鱼、尖椒炒牛柳、三鲜炒鸡丁,直接装进保鲜盒里,转头见陈易生馋唾水嘚嘚,把剩下的笋丁青椒丁茭瓜丁炒了一小盘三丁,再炒出一盘酸辣土豆丝来配泡饭。忙完这些,那边圆桌上的年轻一辈已经撤了,小圆桌也搬到了一边,架起了八仙桌,搁上大圆盘,铺了一次性塑料台布,两个表嫂正在摆放新一轮的餐具。
很快,表姨父表舅表舅母们和方树人陪着十几位老人家都来了厨房,周道宁陪着唐思成走在最后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脸上难得地带着浅笑。
几十号人的一顿早饭从夜里准备到早上,吃了三轮,到了八点半才算全部结束。陈易生喝了一杯甜豆浆,吃了一碗三丁浇头配焖肉面,看着雪里蕻炒毛豆和酸辣土豆丝忍不住又来了碗锅巴泡饭。他从头吃到尾,方树人都忍不住让他少吃点别撑着。唐思成却笑眯眯地又夹了一块桂花糕给他:“怕什么,吃吃吃,等下要爬山呢。”
唐方把桂花糕截了过来:“爸爸,他伤还没好透,别吃那么多。真不知道究竟是我怀孕还是他怀孕了,这么能吃。”她见旁边的周道宁只喝了碗南瓜小米粥,吃了一根油条一个蟹壳黄,索性把面前剩下的三个锅贴推了过去:“你怎么吃这么少?”
陈易生赶紧伸筷子抢走一个:“我还能吃呢!”
唐方白了他一眼:“前面还少了一句话。”
“什么话?”
“扶朕起来——”
……
十点多钟,三个人上了山,过了冬至扫墓高峰,公墓大门口空荡荡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半透的云雾缭绕在山腰。周道宁把金银帛纸元宝等物放在了火炉边上,提着藤篮子跟着唐方陈易生进了墓园。
周道宁从来没有扫过墓,按照姆妈的遗愿,他把她的骨灰撒在西湖里,那里大概有她美好的回忆,虽然从来没听她提起过。每年清明冬至,唐方的外婆都会带着全家人回苏州扫墓,临行前总会留给他好几个保鲜盒,里面通常都是油水很足的大荤。唐方偷偷地跟他解释过,扫墓供过的菜她们一家都会吃的,让他别介意。他通常当天晚上在亭子间里悄悄吃完,把保鲜盒洗得干干净净,等她们一家回来。每次从苏州回来,唐方外婆都会给楼上楼下邻居带许多苏州的糕点,海棠糕桂花糕蟹壳黄梅花糕,他总能拿到分量最足的塑料袋。
可就是这样好的外婆,因为他在台风天里摔了一跤,没了。
墓园大道两侧竖着二十四孝的雕塑,下面的石碑上刻着解释文字,青青长长的石板路,陈易生举着伞,搂着唐方的肩头慢慢前行。周道宁看着他们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
石板阶梯斜斜上山,行到半山腰,到了方家的墓群。
冬至刚刚扫过的双穴墓依然很干净,唐方细心地把墓碑上黏着的几片树叶拿开,把菜和酒一一供上,一碗米里插上香,点上蜡烛。陈易生从大包里取出油布和垫子。唐方跪在垫子上拜了三拜:“外公外婆,我带易生和道宁来拜拜你们,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他们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陈易生跟着跪拜,下着雨依然磕头磕得嘭嘭响:“谢谢外公外婆,我和糖糖结婚啦,还有了长安宝贝,过两天就办个热热闹闹的婚礼。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糖糖的,请你们保佑她顺顺利利地生下长安,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开开心心。”
周道宁默默跪拜了三次,直起腰,墓碑上的外婆慈祥地对他笑着,似乎在说不要紧,没关系,侬还是外婆欢喜格宁宁。
“宁宁,多切忒点,糖糖切多了会得胖格呀。(多吃掉点,糖糖吃多了会胖的呀)”
“宁宁,勿是每个亲眷噻会得对侬好格,私噶照顾好私噶最重要。(不是每个亲戚都会对你好的,自己照顾好自己最重要。)外婆最欢喜宁宁了,又乖读书又好,心又好,谢谢侬一直帮糖糖补课。”
“宁宁,看到阿拉糖糖伐?伊去寻侬了。”
“宁宁,格件鸭绒衫倷唐伯伯买得太大了,穿勿牢,侬试试看。”
周道宁又磕了三个头才站了起来。唐方低声说了声谢谢,敬了三杯酒,撒在地上一圈,准备收拾东西。
“吾来收着,侬慢慢交先下山去。”周道宁拦住她:“陈易生,山路滑,你扶着点唐方慢一点走。我很快下来。”
陈易生爽快地把垫子油布叠了起来:“那就辛苦你了。”
两排矮松渐渐挡住了他们下山的背影。周道宁回过身开始收拾供品,收拾妥当后他默默站在墓碑前,对着唐方外婆的墓深深鞠了一躬:“外婆,对不起。”
那个台风天,他去了唐欢住的酒店,唐欢说有个朋友的儿子高考前需要加急帮忙补课,一个月二十堂课出价五万。他一直都缺钱想挣钱,就去了。他没想到敲开门看到的是穿着真丝睡裙一副诱人姿态的唐欢,地址人名联系方法和五万块现金就放在茶几上,旁边还有给他留着的一杯红酒。
唐方的电话是那时候来的,他没接。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把茶几上的钱和那张卡片收了起来,推开贴在他身后的唐欢还有她手里的酒。他甚至不愿意告诉唐欢他有喜欢的人,他喜欢的女孩是唐方是她的外甥女,这简直是对唐方的亵渎和侮辱。
但他十八岁的少年肉体,在唐欢的手下竟然不可避免地有了反应。他最后是在唐欢的笑声下落荒而逃的,回到禹谷邨的时候钱和卡片都湿了,102和202都黑着灯。
后来他才知道外婆出了事。他一直没有脸去医院探望外婆,没有参加葬礼,也一直回避唐方。唐方说分手的时候他并不意外,他认为过一段时间他和她自然就会好的,唐方会在禹谷邨等着他,等他功成名就,等他去诉说一切,等他把她抱在怀里,他会加倍地待她好。
他由此学会了冷着脸拒绝一切靠近他的女人,甚至对于男女之事越发淡漠,似乎这种欢愉背负着血色的痕迹,哪怕是想一想,也让他觉得不舒服。
命运在哪一刻就注定了结局,周道宁想不出来,但他终于有机会说出了这句对不起。
他还是会守护着唐方的。他的幸福,只和她有关,她能幸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