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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起于微末,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凌辱才得到今日的一切。”他的声音朗朗如风吹山顶,云雾徘徊,却无从分辨究竟是喜是悲。
“所以为了权势地位,你才一直附和梁王?可是你也看见了,无意门如今攻下崇德城,梁王刻意抽调了兵力,就是知道民愤已经不可压制,便要用你的性命来填这一场民愤。荣华富贵在你手中已经如指间流沙,你再也握不住这一切,甚至连你自己的性命,你一样快保不住了。”森爵笑了一声,却已经有了几分急切,“若你肯交代梁王的罪过,供出那封来自百济的信笺,究竟是谁在幕后与百济人来往,我便可以保你一命!”
苏裴安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半晌,我看得见森爵的手指不易察觉的在颤抖,他在战场上生死一线都没有这样紧张过。然而此刻苏裴安一句话,或许能胜过百万雄师。森爵此行目的已经分明了,只怕是为了梁王而来。
魏国这位梁王我也有所耳闻,他原本在先帝面前并不受宠爱,年轻的时候就调派到燕云十六州做藩王。原本一世没有出头之日,可是他倒也不乐意做个富贵闲散的王爷,戎马征战二十年,逼得当今皇帝不得不封他做了燕云的将军。
燕云十六州何等重要,便如同魏国的门户一般,他手握生杀大权,座下诸军又对他忠心耿耿,即便在楚国都有所传言,这位梁王,是魏国第二位无冕的帝君。
苏裴安却悠然的摇了摇头,“魏国门阀虽然不如楚国森严,但是寒门之中难出贵子,也是天下的铁律。我一生卑躬屈膝,是梁王提拔我,给了我权势,当年嘲讽过我的人,多半都不过是在什么地方做师爷和知府,一生庸庸碌碌没有长进。我享受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富贵,也享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这一生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森爵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恼怒之色,“所以你宁可一死?”
“我当然不想死。”苏裴安又失声笑了起来,他转头看向我,目光含着复杂的情绪,我便知道,即便已经兵戎相见到了如此地步,他依然将我看做是阿婉。其实芸芸众生,多半都有相像的两个人,苏裴安十年坐拥黎世,竟然找不到一个像是阿婉的女子。
十年后遇见一个我,也不过是眉眼之间三分像,而且……我还想要了他的命。莫非真是天理报应,循环不爽?
“沈姑娘,你还记得我在别院里和你下的棋么?姑娘应该知道,我虽然并无争强好胜之心,但是我又并不想拱手让旁人赢。我这一生,成也如此,败也如此。”他似乎看得格外透彻,带一点倦懒的意味,“这一局棋,其实还没有下完呢,你们就真的以为,我非输不可么?”
我看着他忽然明朗起来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徐徐说道:“苏大人大才,碧清和别人下棋,其实很少有输的时候。我年少时候,日子也过得并不顺遂人意。最无趣的时候,便是自己和自己下棋。行三想四,落一步棋,便想得到之后四步要怎么走,即便如此,却还是输给了大人。”
他微微一怔,似乎有些不明白我为何要说这种话,然而黑衣高冠的苏裴安,今日的耐心显然也格外好,他点了点头,“姑娘不必自谦,我也已经很久不曾赢棋赢得那么艰难了。只不过这个时候,姑娘如想恭维我,可就太迟了。”
他最后一句话含着笑,仿佛我们不过是闲来无事的午后闲聊,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然而我却明白,那太迟了三个字,只怕是暗示我如今无论再说什么,他都不会将我看成是阿婉了。但我又何曾想要用这样卑劣和无趣的手段来博取他心中波动,我只是笑一笑,继续说道:“行三想四,下棋若有这样心智,才可以称作是高手。其实人生何尝不是如此,落子无悔,如果不掂量清楚,一子落,满盘输。”
他终于醒悟过来,眉目里含着笑,“原来碧清是想提醒我,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么?不过裴安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然不仅仅是靠鲁莽和武力得来的。倒是我看你们,日后要走的路,只怕比我要艰难的多啊。事情成与败,马上就会见分晓了。我的路,或许很快就会走完,而你们……你们还长着呢。”
我心中只觉得悚然,不知道他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似乎是一句祝福,却又带着让人遍体生寒的森冷。
“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如果,你肯让我们安然离去的话。”森爵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将我护在身后,眉目灼灼。我回过头,果然看见有一部分人已经将弓矢掉转了方向,明晃晃的对着我们二人。
苏裴安挥挥手,“去吧,我请你们进来,其实不过是想最后看一眼沈姑娘罢了。其实你和阿婉并不是十分相像,沈姑娘想必出身名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阿婉也是不如的。但是你们两个的眼睛,真是像啊……就像是夜空里最明亮的星,不能和皓月争光,却也不会自甘折堕。”
“况且……我留着你们二人做什么呢,无意门不会因为你们而退兵,我手上已经沾满了血腥,无谓再多造杀孽。”他笑了起来,十分客气的送我们下了阶梯,手在空中轻轻一挥,那些弓弩手虽然不明其意,却也还是顺从的转了过去。
有穿着甲胄的士兵缓缓往殿阶上走来,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苏裴安,他黑色长衣和冠冕凝立不动,叫人心生敬仰之心。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无端的敬畏究竟是从何未来。他出身贫寒,少年时受人羞辱和折磨,一双手斑驳满是老茧伤口。但今时今日,他再也不是昔日的阿蒙一无所知。那样豁出性命也要扬眉吐气位极人臣的孤倔,仿佛是照见我内心另一道影子。
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出身卑贱,过的日子也贫苦不堪。他们或许也曾想过改变自己的命运,奋发图强,希望有一日能够成为人上人。但是真正能成功的,又有几个?苏裴安舍弃了自己年少的恋人,舍弃了他对百姓的哀悯,他吃了多少苦头,受过多少折磨,都已经不会被任何人知道了。
我依然不宽恕苏裴安对黎世百姓做的事,他说的没错,自己的手上有太多的血腥,便应该用血来偿还。
然我心中惊诧,是因为我忽然想起在某个月色温和的晚上,我坐在他的马车上一路狂奔,像是被人挑选的货物送进苏裴安的府邸。那个时候我也曾心中暗暗发誓,我再也不要随波逐流,再也不要守护不了自己。
我终于明白过来,在田园闹市之中隐居而终老,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
父亲究竟是被谁害死,谁才是真正幕后黑手,他虽然不曾对我百倍怜惜,可终究是我的父亲。母亲悬梁上吊,她更不能白死。我要得到足够的能力来打听一切,为我父母双亲报仇雪恨。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无法再抽身离去。
我与苏裴安在这一刻心意相通,或许是我终于能明白,一个手无寸铁,无权无势的人,想要成为人上人究竟有多么艰难。他今日显赫的气势,是往日伤疤的勋章。但我不能和他一样,落得今日的下场。
一直到我们走远了,有人出现在苏裴安身边,目光冷冷,“大人,就真的这样放他们走么?”
苏裴安的唇角上扬,然而那笑意却并没有抵达瞳孔,不过是一张面具,被人强行画出一个翘起的弧度罢了。
他慢慢说,“杀了他们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胜了,他们迟早都是死。若是我输了,也不过是多了两个人陪葬罢了。反倒他们活着,或许能够掣肘梁王。其实梁王叫我死,我并不恨他。我一生不知道叫多少人死过,这是报应。但是我若死了,还为他铲除了隐患,让他日后能够高枕无忧……他也未必太高看我了。”
“这两个人活着,说不定日后,真能斩下梁王的头颅呢。”苏裴安朗声大笑起来,风姿灼灼,“不过我若真是输了这局棋,你们就各自逃命去吧。主帅都已经输了,蝼蚁尚且惜命,你们便各自逃命去吧。”
一群人对视一眼,纷纷跪了下来,沉声道:“属下等誓死效忠大人。”
我和森爵走的极慢,一路上森爵都十分警惕,然而一直到平安离开太守府,也并没有人暗中放箭。他这才算是松了口气,转过头对我说,“只怕不能将你平安带出来。”
我只是莞尔,并没有说话,其实有他在,我从未担心过自己不能全身而退。
浩空一见我们出来,立刻问道:“里面情况如何?”
森爵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的说道:“进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