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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来,虽然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但是并没有丝毫的颓势。似乎在这一刻,依然保持着身为太守的气度和贵气。
他一生打拼,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才得来如今的地步。那样的权位,此刻似乎已经融进了骨髓之中。
我倒真的有些佩服起苏裴安了,就像是有人穿金戴银,只要剥夺了奢华的玉器,到时候依然空空荡荡,生死无存。
但是苏裴安此生追逐人上人的生活,他便将自己活成了人上人。即便今日落败,他仍旧是太守,气度不输。
森爵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原本清秀的眸光带着几分锋利的薄,“形势若节节败退,就要逆转形势。本王信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天意和命数,天意究竟在谁手中,天下人或许猜得出来。可是天机算尽,一时变化万千,谁又能预料的中?”
“强求天意是愚蠢,而能顺应天意,才是真正聪明人的举动。如今无意门已经被控制,梁王非杀你不可。就算你能留住性命,无意门的百姓也还是要杀你。但我可以保你性命,甚至可以让你此生安享富贵,度过余年。甚至假以时日,本王愿意再度启用你!”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不为其他,而是竟然能够说出这句话,只怕对森爵来说,已经是一个极大的让步。
苏裴安确实有只治世之才,否则用这样严苛的赋税对待百姓,黎世却并依然维持着一个稳定的繁荣。就像是天平摇摇晃晃,虽然每一次倾斜都是无辜百姓洒落的鲜血,但有了苏裴安,这个天平好歹还是稳着的。
然而治国却并非治人,有人肯为自己效力,还要看此人究竟能不能用。森爵会说这种话,想必也是看出了苏裴安的野心,并不仅仅在一世荣华富贵。
但即便说出了这样的话,苏裴安却只是无谓的笑了笑,干脆将空了的酒壶随手抛掷在一边,席地而坐。
他招手示意我过去,嘴角有浅淡的笑容。我和森爵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何,我竟然提起裙袂,缓缓也坐在了他的身边。
森爵显然也有些不放心,也跟了过来。此刻长风呼啸,外头全是明晃晃的刀兵和利器,然而我们三个人此刻席地而坐,似乎真的将一切都放手一边。
苏裴安用手指沾着酒水在地面上轻轻一划,便在地上拉出一条直线。
他声音沉沉,“梁王手中有燕云十六州的兵力,还有黎世虽然归我管辖,但是我任职五年以来,只怕这黎世也是少不了梁王的眼线。他举手边关,对朝政的影响力便必然会丧失。但有虎符兵力在手,只怕所谓的朝政,也影响不了他。”
“你要扳倒梁王,就一定要抓住最大的软肋,一击即中,斩下对方的头颅。否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对我用的这一套,对梁王未必有用。我身后无权无势,就算成为了太守,也无可以依仗之人。我的岳丈李家虽然是大族,但是逐年衰微,已经不可能为我所用了。但是梁王不同,他背后十万大军,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动的。”
森爵默然不语,认真的听着,然而我心中却微微有些不安,刚要开口说话,苏裴安却温和的看了我一眼,“你们顺着百济那条线查下去,必然是不会错的。只是还有更多,我却是不能说了。”
森爵微微蹙眉,“你并非对梁王忠心耿耿,既然肯为我指明方向,为何不能与我联手?”
这不仅仅是森爵的困惑,亦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苏裴安从来不曾向任何人效忠,那样孤倔的男子,一心一意只为了自己的权位着想。投奔梁王也好,投奔森爵也好,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目光看向苏裴安,“大人征收赋税,原本也是梁王的主意。自古昌黎的太守就从来没有两袖清风之辈,大人并不算特别突出。只是横征暴敛到了这个地步,也是罕见。大人聪敏,竟然也肯听从梁王这样的旨意?”
他似乎有几分倦了,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眉间,“我当年还是李家的赘婿,后来李家的小姐得了急病去世了。李家原本就怨恨我,是梁王愿意拉我一把,一举将我抬到了黎世太守的位子。这样的我,和傀儡又有什么差别?”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我却微微一怔,只得叹息了一声。不错,到底还是我自己太过稚嫩了。梁王专权,如何能够忍受旁人违逆自己的意见?
苏裴安要保全自己太守之位,自然就要有所忍气吞声。
“秦王殿下……你方才说可以保我性命,也能再度启用我,这些话有几分是真,殿下想必比我更清楚。”他的目光陡然间浑浊了起来,带着几分怅然和怀想,“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不杀我不足以平息民愤。就算秦王一意力保我,但是梁王早已经动了杀心。我知道他那么多事,他如何能够容下我?若我不被定罪,那么无意门那群人,就非死不可。殿下可会为我一人,而杀尽无意门人?”
他的质疑锋利,还带着几分讥诮的意味。森爵的嘴唇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沉默了下去。我只觉得心口一痛,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不想苏裴安死,然而他早已经比我更加冷醒的看穿了实事的悲欢离合,从未放在心上。
森爵不会为他而杀无意门人,梁王对他又已经不再信任,其如敝履。这个曾经一言可以操纵整个黎世的男子,此刻终于变得孑然一身,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仰仗。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似乎还想往更高的地方走去。他才走了几乎,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沈姑娘,其实你和阿婉……真的很像。你当日对我说,阿婉已经死了,无论我如何诚心悔过,她也不会原谅我。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成王败寇,手握权柄。这些我都已经得到了,可是这五年来,我性情喜怒不定,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别。”
他如青玉般的脸颊蔓延了一层死亡的灰,忽然嗤笑了一声,“王图霸业转头空,不胜人间一场醉。只可惜,我明白的太迟了。”他又看了森爵一眼,目光复杂,“就连太守之位,苏裴安都觉得无力承担。不知道问鼎那巅峰之位,秦王殿下可会觉得辛苦?”
森爵的脸色顿时一变,霍然站起了身。
苏裴安却朗声大笑起来,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讥诮和嘲讽,“殿下人中龙凤,所求尽得。如果我有殿下的尊荣,阿婉如何会离开我?天下不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哈哈、哈哈……我今日就看看,秦王来日是否也会与我相同!”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烈的咳嗽声。只见大口大口的血迹从他的嘴角涌出来,那些殷红的血迹落在黑色的衣袖上,一瞬间就被吞没殆尽了。
“阿婉……”我分明听见他喊出那两个字,如同一声叹息,又像是一截香已经烧到了尽头,被风一吹,那些白色的劫灰变飞散在天地之间。
我下意识的站起身来想要朝他靠近,然而森爵却已经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面容沉静说道:“不必在过去了,那酒中有毒,他早就存了死志。”
森爵的话音方落,我变听见一声重响,那是太守冠冕砸落在地发出的声音。他宽大的黑色袍袖在风中吹起,我的眼眶一红,终于不忍的别过头去。那是玉山将颓的无奈,苏裴安此生亦正亦邪。他杀过人,也救过人。有人恨他,也有人爱他。
如果不是拘泥于一意孤行非要出人头地不可,他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终于忍不住了喉头之间的哽咽,故作镇定的说道:“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森爵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不远处忽然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叫声,“老爷,老爷!”
那是孙夫人的声音,她白衣胜雪,一路从阶梯上狂奔而来。底下的人也不敢拦着她,只好任她奔逐而来。
她紧紧将苏裴安的尸体抱在怀里,忽然发出了嚎啕的哭泣声。
“我……”我的嘴唇动了动,森爵已经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苏裴安虽然已经畏罪自尽,但我仍旧要将他的尸体悬在城门上示众三日。黎世怨声载道,若不如此,我不荡平此地怨气。”
我点了点头,知道森爵也有自己的难处。但我默默抬起头来,天色湛蓝如碧,此刻碧空万里,日光粼粼,“当日在茶楼之中,苏裴安曾经以一首秋日宴,赦免了春令的性命,也将我带进府邸作为琴姬。我在苏府半月有余,他素来尊崇。至多不过是下一局棋,听我谈一曲琴。”
“善恶并非是我能够一言以蔽之,但是为报当日的知遇之恩,我以秋日宴赠他,他既然受下了。那么今日若能留得全尸,也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便算作是答谢这一曲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