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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笑过后,我却涌起一抹愧疚,只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抱歉,我不该……”
“我明白。”然而石崇并没有动怒,只是笑了笑,他身上有杜若松针一般清净的气息,沉水香的气味缭绕不去,显得那样相得益彰,“我的母亲虽然下嫁给了父亲,然而母亲一生都以自己的婚事为耻。她执迷于自己庶女的身份,然而嫁作商人妇,却更加让她觉得羞辱。”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有一个人肯用尽自己的所有,来爱护珍重自己,那么,又有什么好遗憾的?”我实在不解,只是这个问题,石崇不能回答我,我也没有答案。
或许对有些人来说,门第和血脉实在太过重要,重要到,能够遮蔽他们的眼睛,再多的情深不悔,也看不见了。
“若是我的母亲也这样想,或许,世事便不会到这样地步了。”石崇短暂叹息了一声,笑道:“母亲在生下我之后始终郁郁寡欢,不,不如说是因为生下了我之后,她终究觉得自己的一生,只怕都是个不能见光的商人之妇了。”
楚国对待商贾十分严苛,这些东西我也略有耳闻。农为本,士为重,而商人,却是最末端的存在。楚国的先代君王重农抑商,不允许商人穿丝绸,也不允许他们乘轿,而身为王家的女儿,锦衣玉食,高轩楼宅,更重要的……只怕还是身份的缘故。
石家富甲天下,楚国的那些条例未必就能束缚了石家。可是树大招风,就连我都能明白的道理,石家的家主,又何尝不懂。锦衣夜行的日子,对一些人来说,是安于在人海之中隐姓埋名的过日子,然而对石崇的母亲来说,那样迫不得已的低调,只怕会让她更加憎恨自己为何嫁入了这样的商贾之家吧。
她是琅琊王氏的女儿,即便只是个庶女,然而荣华富贵,前呼后拥,只怕和我在沈家后院度过的那些荒烟蔓草的日子,大为不同。昔日王谢堂前燕,如今真的甘愿飞入寻常百姓家么?
石崇看了我一眼,“碧清,你累了,好好歇息吧。”
他想要说的话并不曾说完,然而我却已经猜到了大半,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既然这个故事如此的寥落与不圆满,那么又何必要逼得人非要走到最后一步,将伤口撕开呢。
我点了点头,“是,我累了。”
石崇看我的目光终于变了变,他抽回了手,站起来朗朗笑道:“碧清,你可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让我这样轻松过了。当初在美生公的宴会上,我就对你刮目相看。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还有相遇的那一天。我有时候恍惚觉得,你和当初那个怯生生,目光却灵动的少女,并没有分毫的改变。”
“你始终高看我一眼,如今我偶读已经身为人母,哪里还是什么目光灵动的少女。岁月如梭,很快我就会生出皱纹和华发,就算是再好的胭脂,也无法抚平岁月留下来深深的烙印。”我抬起眼看着他,声音平和,“石崇,如果你当真喜欢从前在美生公宴会上的少女,我终究会叫你失望。”
“谁人能不老呢?”他笑起来,恰如偏偏如玉的公子“难道在你心中,我便是贪图容颜的肤浅男子?”
“你当然不是。”我的心头一慌,下意识撇过脸去,对方清明漆黑的眼眸里,此刻倒像是有火焰猛地在里面燃烧了起来,竟然叫人说不出的惊骇,“石崇……我的孩子呢?”
我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只是很快这双手就平静了下来。我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裙角,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石崇并没有察觉我的失态,他只是目光一转,带着几分怅然,“孩子在乳母那里,你放心,乳娘会把它照顾的很好。”
“碧清,你如今身体虚弱,连自己都自顾不暇,如何还能照顾好孩子?”石崇劝慰我,并且保证道:“等你再好上一些,我必然会让乳娘抱着孩子来看你。”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空气里弥漫着让人想要逃离的紧张气息,过了许久,我才笑了一声,“是么,一切有你,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可是石崇,你能留我在这里到什么时候呢?石崇的病若是能好,你岂能瞒得住我。若是他……当真好不了,那么袁家的心腹大患,便是我和我的孩子。”
“这些事,不必你担心。”石崇的嘴角有笑意,只是那笑容陌生,从前清秀俊逸的少年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似曾相识的狂傲和野心,那是曾经在苏裴安的眼底燃烧的火焰,如今分毫不差的,在石崇的心中死灰复燃了么?
宽大的蓝色衣袖转身而去,我隔着一层袅袅的烟雾,几乎快要看不清他的脸。然而直到石崇彻底从我的视线之中消失之后,我却蓦地回过神来,只是怔怔看着自己的掌心。
方才双手握的太过用力,皮肤已经被掐破了一道印子,从里面渗出浅浅的血迹来。但是疼痛,却往往能够让人的神智变得清楚。我抬起头来,只觉得空气中的香味诱人,让人几乎想要阖上眼皮,在这样风朗气清的时候,安心睡上一觉。
只可惜,这样万里无云的的晴朗天空,只怕也不能持续太长时间了。
我隐隐能够察觉到几天之上凝聚的层层乌云,仿佛此刻我手中那些杂乱无章的碎纸和丝绸。我将它们杂乱的排在桌子上,心中却因为这些碎片而渐渐有了一张清明的地图。
楚国已经败了,一开始从杨祖口中得知这消息,我始终不敢置信,曾经我的故国,是多么繁华富庶之地。更何况不过是区区半年而已,竟然如此兵败如山倒。但是石崇亲口对我说的话,我才终于有了分寸。
楚国已经彻底亡了,天下一统,雄图霸业,对这些人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可是森爵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我不相信石崇的那些话,袁家当真有这样的本事和胆识么?
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更何况如今天下一统,百废待兴,楚国虽然战败,然而人心只怕依旧浮动不安。这万里江山,一日没有主人,一日就可能成为兵荒马乱的战场。
他们不能让森爵长时间的呆在宫内,那么……不会太久的。我抬起头看着窗外湛蓝如洗的天空,那样清透的碧蓝,当真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我重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掌上指甲割裂出来的伤口。淡淡的血迹早就已经干涸了,取而代之的,是结痂恢复后,所必须的痛。
就如同我所预料的那样,他们等不了太久。即便是久居深宅大院之中,我也从女婢们眼中的仓皇和惊恐里,看见了外头的局势。
然而我不能动,在森爵身边,或许别的我还不曾学到,然而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坦然自若,却已经变成我带在脸上的面具。泰然自若的戴了太长时间,慢慢竟然也忘记了这不过是一张面具。
石崇再来寻我的时候,是五天之后,我看着窗外那绿色渐渐的深起来,无需去揣度,也知道时辰快到了。果然,石崇到我面前来的时候,往昔如白玉清俊的男子,此刻眉眼之间都带着几分仓皇。
我站起身来,伸手拂去他肩头飘落的残花,只是温婉笑一笑,“真是难得看见你这样急匆匆的时候,可是皇宫里出了什么事?”
外头有辛辣的草木香气,石崇来的时候,那些婢女自然是不敢再滞留,一个个早就走得无影无踪。我自己推开了窗户,吹过来的分被湖面的水汽一荡,便也带着几分清凉,只是夏日浑浊,依旧抵不住热辣的暑气扑面而来。
石崇的额头尚且还有晶亮的汗珠,我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笑了起来,只是伸出手从衣袖内抽出一条手绢,拭去了对方额头的汗水,“难得看见你紧张的时刻,倒是有趣的很。”
石崇往后面退了一步,深不可测的眼眸里倒是忽然闪出一抹忌惮来,“碧清,你……”
“那香炉里的香,都已经撤走了三四天,照理说,我本来就该清醒了不是么?”我笑了起来,并没有动怒的意思,倒是石崇有几分惊讶,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你都知道么?”
博山炉内放置着的是我最喜欢的沉水香,这一点细节,没想到石崇竟然到现在都还记得。我不是不感动,然而正是因为用的久了,心中便有了计较,沉水香的香气素来没有这样的浓烈,那香味无孔不入,不似沉水那一点淡泊沉静似有似无,反倒像是恨不得有人能够溺死其中。
是摄魂香吧,普天之下除了摄魂香之外,又还有什么能够控制人的心神,让人心智驽钝呢?
“你……”石崇叹了口气,目光里倒是逐渐透露出一种欣赏来,“凝碧,你可知道你最动人的是什么?”
“是无情。”他的嘴角一动,吐出了让我有些茫然的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