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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浮生对着镜子沉思了两刻钟有余。
他不是爱美的大姑娘小媳妇,对这等揽镜自照的事情总有说不出的别扭,可是眼下他站在铜镜前别说动弹,连眼睛都没怎么眨。
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套,就是头发乱得像被猫狗刨过的草窝,不过叶浮生睡觉的时候不大老实,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唯独……
他的唇太红,嘴角还破了皮,看着有点肿。
作为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此道老手,在青楼画舫不知道出入了多少回,虽说大抵是逢场作戏,但架不住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见着这般形容,叶浮生还没傻到只当自己被蚊子咬了。
他只手托腮,脸色一时间无比深沉。
昨晚跟沈前辈谈话之后,就在拂雪院里踱步,再跑到隔壁阿尧院子里喝酒,然后……
没等叶浮生努力把杂乱无章的回忆拼凑完整,院外就响起了熟悉的女声,大呼小叫好不扰民:“小叔!小叔!”
思绪被打断,叶浮生翻了个白眼推门而出,听见秦大小姐把院门拍得咚咚作响,然而侧头往主卧一看,却半晌没见到楚惜微出来,甚至连声呵斥都没有。
虽然当年教他练轻功的时候,这小子总卯足了劲儿偷懒耍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秦大小姐都快把他院门给拆了,没道理楚惜微还不开腔。
叶浮生皱了皱眉,也没先去给大小姐开门,倒是先在楚惜微门前站定,正欲抬手敲门,忽然就有些莫名怯场。
一只手僵在半空,叶浮生心里猛地一跳,心道:“怪了,我这么紧张做什么?”
想到这里,他一巴掌糊在了门上,开口道:“阿尧,太阳都晒屁股来,你还在被窝里给周老爷子做上门女婿吗?”
屋里一声不吭,委婉地给他吃了个闭门羹。
叶浮生耐着性子,拿出老大妈劝学的口气继续唠叨:“俗话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你这都快睡到日上三竿了……”
唠叨了大半天,结果屋里还是没动静,叶浮生叹了口气,一掌挥开了门。
他没进去,只虚虚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屋子里没有人。
楚惜微去哪儿了?
叶浮生摸了摸下巴,就在这个时候,身后院门传来不堪重负的声音——秦兰裳一脚把院门踹开,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小叔,我……”
她见了叶浮生,表情就像见了鬼:“你怎么在这儿?”
叶浮生环臂靠着门,挑了挑眉:“这里摆了块牌子,上书‘叶浮生不得入内’这七个字了吗?”
秦兰裳目瞪口呆,又在他嘴上打了个转,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他他他……你们昨晚,在这里……一晚上?”
叶浮生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丫头,胡思乱想太多,容易早点变成黄脸婆,注意点吧。”
秦兰裳:“……”
“来砸门是要做什么?”叶浮生站直了身体,“你小叔不知上哪儿溜达去了,有急事吗?”
秦兰裳犹豫了一下:“我……想跟他要个令牌。”
叶浮生看了眼她背后用布包好的锁龙枪,心念一转:“陆书生要走了?你想跟着?”
“我在祖母灵前想了一晚上,觉得应该去。”秦兰裳吐出一口气,“女儿家又如何?年纪小又怎样?我,总归还是秦家的后人。”
“不怕危险?”叶浮生轻笑,“这回你可是差点儿把小命都丢在外面了。”
“怕,但我不后悔走这一趟。”秦兰裳眼里还有余悸,语气倒不动摇,“龟缩在院墙四角之下只能长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我不要。”
叶浮生看了她一会儿,道:“那就去吧。”
秦兰裳愣了下:“可是令牌……”
“你大呼小叫这么久,沈前辈不可能不知道,但他没派人阻止,说明是默许了。”叶浮生笑了笑,“至于阿尧,你别看他冷着脸,其实心软得很,要是真怕他骂,回头我帮你说。”
秦兰裳大喜过望,没等她道谢,就见叶浮生竖起两根手指,道:“不过,你得答应三件事。”
“你说!”
“第一,不可肆意妄为、乱惹麻烦;第二,不可胡逞英雄、轻贱性命。至于这第三嘛……”叶浮生顿了顿,语重心长地道,“你还小,终身大事等及笄之后再说,不然阿尧就要打断那傻书生的腿了。”
秦兰裳:“……你胡说什么?!”
她啐了一口,脸上却红起来了,照着叶浮生小腿踢了一脚,扭头就奔了出去。
慕艾之心人皆有知,何况这般年纪的少男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叶浮生虽说拿她开了个玩笑,但也不是无的放矢,这一句下来,他几乎可以确定陆鸣渊将来少不了被楚惜微胖揍,说不准还得加上沈无端和孙悯风凑个三人牌桌子。
摸了摸鼻子,叶浮生走出了流风居。
他醉酒一夜,虽然平复了纷乱心绪,但还是没敢回拂雪院,干脆就在洞冥谷里溜达起来。大概是楚惜微提前下过令,沿途岗哨见了他都活像看空气,叶浮生也乐得自在,一路踏山涉水好不悠闲,时不时还去调戏一把头顶飞过的麻雀。
直到他进了后山,从阵阵松风里听出了一声声不同寻常的声响。
叶浮生放轻了步子循声而去,站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只见前方大松树下确实有一人在练武,却是个十岁大的小男孩。
谢离穿着一身素色麻布衣,额头上也绕过条细麻布,看着就是戴孝打扮,正手持一把木刀跟大树较劲。
古阳城惊变中,断水山庄多年基业毁于一旦,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薛蝉衣年长些,事后就回了谢家祖籍所在的明州,接过了摇摇欲坠的家业打理,她本想带着谢离一起走,可这孩子死活不愿意。
夺锋会战前,谢无衣将此子托付给叶浮生,不需要他负责谢离一辈子,只愿他看在其父的份上多加照顾。叶浮生当时郑重地应了,也的确带着他逃出生天,只是后来又出了南儒之事,他分身乏术,幸好楚惜微下令让孙悯风带着这孩子一起先回了百鬼门。
一念及此,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谢离来——近一个月不见,这孩子没见长高,倒瘦了不少,本就不大胖乎的脸蛋儿这下估计都拧不出什么肉,看着气色也不大好,眼下都出现了青黑。
相比之前,谢离的身法快了不少,出刀也更显凌厉,留在树干上的劈砍痕迹一下比一下深,已经不逊色钢铁之刃了。
按理说是喜人的进步,叶浮生却看得眉头越皱越紧,脚下一勾,将一块石头踢了过去。谢离听得身后破风之声,回手一刀挡住后脑,不料这石头上含着内力,震得他虎口一麻,差点没握住刀柄。
“步法应稳中求快,可你现在流于轻浮,更疏于控制,一旦打起来,你就算快过了自己的对手,也不过是被早一步打翻在地罢了。”叶浮生从树荫下走出来,“为什么要急于求成?”
谢离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就扑了过来,紧紧抱着他的腰。
“怎么了?”面对谢离,叶浮生总会忍不住怜惜他,摸着他的脑袋瓜子,微笑着说道,“我回来了,谁要是欺负了你,我带你找场子去,打伤我管出药费,打死了管埋。”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谢离没哭,就是声音有些颤抖:“跟我爹、我娘、我……二叔一样,不会回来了。”
叶浮生闻言愣了一下,握开他的手蹲了下来,直视着谢离的眼睛:“你知道了?”
“那个时候,我看到我娘了……”谢离眼眶泛红,“后来我去问薛姐姐,她……告诉我了。”
一夜之间宏大基业家破人亡,旦夕之内亲朋好友面目全非。
叶浮生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难过。
沉默片刻,他问道:“你恨他们吗?”
谢离怔了怔,嗫嚅道:“我……恨过。”
“应该的。”叶浮生摸了摸他的脸,“当初我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也恨过。”
谢离惊疑地看着他,就听他道:“小时候,我师父一直说我是被她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爹娘到死都保护着我,哪怕我不能在他们身边长大,也不该为此难过,因为天上的他们不会喜欢我哭的样子。”
谢离的眼睫颤动几下,却听他话锋一转:“我师父对我很好,把爹娘没给我的,统统加倍补偿给我,直到她不在了……我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生了病再加上家境贫寒,就被亲生爹娘给扔了,如果没有我师父路过捡到,我都不知道投胎几回了。”
谢离眼睛瞪大:“你……”
“那个时候我在想,原来师父骗了我。”叶浮生直视着他的眼睛,“可她终究是为我好的,我有什么资格恨她的一番好心?”
谢离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了,嘴唇翕动半晌,才道:“可是……”
“你爹有负你娘和你,你娘也对你不起,但是他们爱着你。”叶浮生擦掉他眼角的泪花子,声音放柔,“你知道你亲爹是个什么样的烂好人,那个时候他做不出第二个选择,而你娘……她终究是用自己性命换了你的活路。”
顿了顿,叶浮生笑道:“至于你二叔,他脾气不好,更不会疼人,但毕竟把你当了三年儿子养,加起来上千个日夜,可不只是一瞬间而已啊。”
谢离终于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你二叔把你交托给我,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咱们爷俩儿,就得一起过了,直到你长大成人那一天。”叶浮生等他哭了一会儿,才摆出了拍花子般的笑容,“我这个人,没多大本事,也就轻功刀法还过得去,听我的,不要心急,脚踏实地一步步往上走,总有一天,他们因你而自豪。”
“……好。”
叶浮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目光却忽然空茫了一下,他透过这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突然想起了当年的楚尧。
十年前那个孩子骤然失去所有,他会不会,也这样哭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