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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钟刚好打了两声,韩延荪掐灭雪茄,匆匆出门而去。
自东路过正院时,韩太太的抱怨比预料的来得更早了一些:“我就不主张助长这些眼睛里没有上人的黑心东西,我们为了面子退让,倒让那边气焰嚣张起来了。赶明儿或许还要到人前说我们什么不是呢,她是拿笔杆子的,现如今就属这些一点实操经验没有,动动口、动动笔就想管到zheng府头上来的人最可恨!果然让这些满口酸话的人都在衙门里行走,只怕一天都撑不住!”
张妈在一旁劝道:“得了,您想开吧。黑了心肝的人迟早是要有报应的,指不定就遭雷劈了。太太您信佛,就当是施舍了吧,神仙菩萨都会记得您的善心的。”
韩延荪没工夫听完,倒是梁绣珍在屋后头听得津津有味,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嘻嘻地进去问韩太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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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里,日头升得早极了,虽还是清晨,但迎着阳光稍走几步,额头便渗出一层晶亮的汗。
胡同里赶着上学去的孩子一路你追我赶,一个猛冲扎在行人的怀里。闯祸的孩子红着脸站定道歉,其余的捂了嘴偷偷笑话他倒霉。
邓丽莎端着礼貌的笑容说不要紧,拿手绢的手遮在人中处,低眸望着白色印蓝花的薄纱连衣裙上印了几点淡淡的汗渍,不免有些可惜。待孩子们走了,才轻轻掸了两下。
转过三个门,一阵小曲儿从白色院墙内传出来:“桃花儿艳,梨花浓,杏花茂盛……”唱得温柔婉转、语声娇俏,听的人也是由心中迸发出勃勃生机来。
邓丽莎不禁咯咯笑着推开红漆大门,从外头问进来道:“两万块钱就能把你高兴成这样?”
“是自由把我高兴成这样的。”沈初云架起一角纱窗,满面春风地冲她招手。
韩仲秋约了今天跟沈初云签字离婚,除去应带走的嫁妆之外,另给两万块的赡养费,也会在报上登出声明,表示婚姻破裂之责任全在他。因此,才有邓丽莎的一句戏言。
沈初云在梳妆台前站定,正了正蝴蝶样的胸针,看着镜中的自己,满脸都是破茧重生一般的笑。转过身,掀开卧室的珠帘,向邓丽莎说道:“我预备签完了字,就去找姚太太销假。这一个多月尽忙自己的事了,新声报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
邓丽莎一改往日的秉性,微微笑地点点头,就坐下不说话了。
心情大好的沈初云没空注意这些变化,只管进进出出整理东西。光是一只自来水笔,足足查了三遍,才肯安心出门。
邓丽莎便打趣她:“哎呦,你当人家律师事务所多寒酸似的,难不成笔都要自带吗?”
沈初云也觉自己准备的东西太多了,忍不住冲自己摇着头,失笑出声道:“话是不错,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思,真恨不能够连文书都自己誊下来才好。”
两人说笑一路,就往白远山的办公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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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仲秋素来吊儿郎当惯了,沈初云本就做好了先到办公室干等一两个小时的准备,不曾想他竟然还早一步到了。两人见面,忽然无言起来。
这一段婚姻从没有过爱,但几年下来彼此的心里都很习惯了有另一半的现状,一下子说要分开,忽然又生出感慨来了。
既然要散就散得好看些吧,就如当初的开始,无论如何地反抗,最后拜堂时韩仲秋还是表现出人生得意时应有的样子。所以,今日之结束他也努力地守时,静等着人生另一个阶段的到来。对这个带着几分庄严的时刻,也是很重视的。
椭圆的会议桌两旁,双方律师代表各自立场做了一番开场,彼此传阅着讨论了月余才定下来的财产分割协议。
两位当事人面前各有一支事先预备好的钢笔,是事务所里公用的。两支新旧不一,一支用久了都摔出了划痕,一支是簇新的,亮得能照见人的面孔。旧的那一支摆在韩仲秋跟前,他无意于翻阅协议,因为里头的每字每句都斟酌过多次,早已烂熟于心了。他眼望着钢笔,愣愣地发呆。
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的,看着不喜欢,抱怨天抱怨地想丢开换新的。最后真要拿起去丢了,又觉得新旧好坏又如何,最后不都是写字用的吗?
抬眸看对面坐着的沈初云,神情专注地聚焦在某一行字上,时不时与两位律师做最后的确认。下笔时,她也顿了顿,抬眼冲韩仲秋神色复杂地一望,才颤颤地签上字,又从手包里取了图章出来。
韩仲秋这才收回眼神和思绪,侧眼向律师询问如何。律师点头,他便大笔一挥。然后,双方交换文书,再签一次。
从这一刻起,两人都是自由的了,一种新式的少见的新自由。
两位律师一同拿着协议去处理最后的事宜,留下一对忽然变得毫无关系的男女相对无言。
韩仲秋往身上摸了一阵,掏出香烟来。刚要点着时,又忙停住动作,用眼神征询沈初云的意思。
沈初云淡淡点头,反正是几年下来都习惯了。从前果真很讨厌他抽烟时,他也不曾问过半句,今天倒这样客气起来了。
这样想时,韩仲秋已经长长吐出一口烟,神色轻松地问道:“若按维新的说法,我们还是朋友吗?”
沈初云摆弄着鬓边的头发,低着头小声道:“如有无可避免的相见,点头之交还是可以的。还是要谢谢你……能来签字。”
韩仲秋往玻璃缸子里弹了弹烟灰,微笑道:“谢我什么,父亲……”不对,韩延荪已不是她的父亲了,韩仲秋忙又不大习惯地改了口,“我父亲才是你该谢的人。”
这一点,沈初云也能猜到,她依然认为韩延荪是她的人生导师,是超越了私人关系,始终站在对错面上说话的难得的好人。因就点头道:“我很明白这个,所以倒不劳你转达,出于礼貌该由我自己去说的。”
“你似乎对老爷子很有信心。”韩仲秋说罢,忙吸了一口烟,像是故意要阻止自己说下去似的。
“不然,我这么多年要靠什么坚持下来呢。”沈初云答得干脆,仿佛从不曾对韩延荪这个前公爹有过任何的怀疑。
韩仲秋不免陷入沉思,他以为父亲专断不好相处,可父亲同沈初云却亲如父女;他以为妻子清高不好接近,可她却能对韩延荪在内的许多人敞开心怀,只是独独他除外。这样一琢磨,自己的一生都仿佛很是虚度,连个真正亲近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还是认为这些人是缺少现实的打击。总有一天他们也会知道世事皆虚妄,唯有酒最真。
沈初云则在想,这下已经不能算是夫妻了,该以何种态度面对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呢?实在是想不好。她的迟疑来自于没有参照,没听过身边有谁经历过离婚的,自然也就不知道哪一种离婚的态度是好的。那些从远洋飘过来的小说里虽然有过这一类的描述,但因为隔着一层文化差异的面纱,总害怕那些建言是不适宜,也不可取的。她说了那么多年西方先进的理论,滔滔不绝时就仿佛与西方文明很近很了解,可真要以自身踏出那一步时,又有些茫然害怕起来。
对面的韩仲秋默然望着她,今天沉静的她与往日懒怠于说话的她很不同,能让人读到一种娴静的优雅之感。这样一个从大宅门出生,嫁到大家庭,从不曾经历过世事的女子,出了这扇门就要过独立生活了,这个想法真是危险又好笑。但到了作别的时刻,还是不免心生怜香惜玉之感。韩仲秋便开口沉声提醒:“以后不要对任何人抱有过高的希望。”
沈初云一句“难道你在影射韩外长,远没有表现得那么好吗”的话刚到舌尖上,就先听见白远山进来说道:“二位,都已经好了。”
韩仲秋应了一声,掐灭烟头,两手尴尬地在桌上拍了几下,因就起身道:“你未带走的东西,改日一定奉送。”
沈初云一时想追问被打断的话,却又觉得再去好奇不再是家人的人恐怕冒昧又令人生疑,便只是起身说“谢谢”,接着就先离开了。
韩仲秋看着沈初云自信地迈步先行,忽然心内有什么东西飘走了似的。
婚姻这个事,不管好不好,存在就是牵绊。从前那个家,虽然懒得回去,但他习惯了家里有人等候的感觉。一下子这种感觉消失了,且清楚明白地意识到,在不短的一段时间内再也不会有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有了刹那的孤寂之感。继而就更想纵情畅饮,借赖声色去填补失落。
白远山背着手在沈初云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陪着转下了楼梯,两人就在大楼门口,交谈了几句。
“沈先生,抱歉得很,我还有一堆的公务,所以……”
沈初云摆摆手,手指冲着玻璃门外头一指,道:“您放心,今儿是丽莎送我来的。工作时间也不该叨扰您太多,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向王校长和您致谢。”
“太客气了。”白远山伸出手,做个西式的握手礼节。
沈初云伸过手去,微微摇撼两下:“是您客气在先,总是称呼得那样客气,叫我名字也是可以的。”
白远山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那初云小姐,路上小心。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就是了。”
沈初云起先几步还走得匆匆忙忙,转过街角,不免回头向着楼上眺望。这幢高楼她应当是不会忘记的,走进去那么难,出来却不过是转瞬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