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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永五年,四月初。
少雪城春深时节,繁花荼蘼。在靠近南海的地方,是少雪城供奉仰光使者的寺庙,寺庙中檀香沉沉,香火旺盛。
“再过几天,浴佛节就要到了。”
轻盈站在屋前,仰着头望着那碧绿参天的婆罗树,参天繁盛的巨树之上,担负着无数人的希望。
原本正静坐在屋中看书的孟光长公主听到她的这句话,抬起头,看了一眼屋外的婆罗树,春日的阳光下,碧树生姿,她望得有些出神,就连有人走进屋也没有发现。
景行止站在桌案一边,已经快一刻钟,这一刻钟里,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专注沉默的看着静静望着婆罗树发呆的女子。
这样多好,她放下一切俗务,安静而美好,似乎无忧无虑的。这些在少雪城的时光,似乎比他想象中的幸福许多。她虽一如既往的不喜欢他,可是,许是为了礼佛,许是为了容焕,她变得不再咄咄逼人,甚至愿意坐在婆罗树下,听他讲一段佛家故事。
尽管,这些并非为他,她却让他感受到了。
“你说今年,她会来吗?”
萧元从神游中回魂转过头看他,神色淡淡,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什么。景行止的双瞳,明亮得好像是白昼的日光,似乎要将她阴霾的心一同照亮。只是,她的心藏在九曲回肠中,再多的的光辉也照不进去。
“元儿。”他见她又失神了,便微笑着又唤了他一声。
萧元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澈,幽深的双眸中似乎隐藏着无数难以言说的东西,直让景行止心头微凉。
她仰眸重新望着那颗婆罗树,却听见他渐渐靠近的步子,他说:“我自幼便读佛经,最喜欢的,却只有一句。”
萧元垂下眸,看见他纯白色的衣袍,唇角一勾,略略笑道:“我还道,只要是佛经你便喜欢呢。”
他不理会她的戏谑言语,笑了笑,也同她一起望着那颗婆罗树,“人身难得,如优昙花。”
“阿止。”她侧眼迎上他的目光,微笑且温和问:“你来生可愿再世为人?”
“来生?”他双眉微颦,似在斟酌着要如何回答,“我没有来生。”
“是啊,我都忘了,你是天人,自然与天同寿。”
“不,这世上没有人能与天同寿。”
他微微皱了皱眉,心中却是生出无尽的悲凉,还想再说些什么,萧元却已经提步远去了。
他神色有些黯淡,耳边却一紧,来了。
无论如何,这一世总要有个了断。
萧元披着袍子,拿起马鞭正准备外出骑马散心,却听见寺庙的外间隐约传来马车飞驰的声音。
“元儿。”她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并未料到姜永夜会来此处。
“我来接你回家。”
他语气温柔,无一丝仇霾,仿佛当年在朝堂上的纷争早已经是过眼云烟,又仿佛他这几年的皇帝坐得很顺当,他依旧还是那个满心满眼都护着萧元的哥哥。
萧元叹了一口气,随手将马鞭递给轻盈,瞥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小小少年郎。
“哥哥还记得我在刑场见到容焕那回吗?”
姜永夜暗了暗眼色,走上去,握住萧元微凉的双手,笑道:“记得,那时他好像和现在的姜耀一般大。”
他看着她寂寥的神色,心中泛起一阵心疼,这是他的妹妹,他曾在姑母床前用生命起誓要相护一生的妹妹。她本该被养在长安繁华巍峨的皇宫中,金缕玉衣,歌舞相伴,过着世间女子都艳羡的生活,养尊处优无人可比。可是此刻,他却觉得她比世间任何人都还要孤独,似乎无人能够窥探到她的灵魂。
“哥哥,”这一次,她是真心实意的笑了,摇了摇头,晃着他胳膊,道:“我不想再回长安了。”
她其实已经很少再对姜永夜有这种小女儿家的姿态了,特别是自从他大婚之后,姜永夜固然享受这一刻的感觉,可是却无法赞同她的决定。
“五年了。”她微微一笑,绞着他衣服的一角,说:“他已经死了五年了,可我总觉得,他还活着。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
婆罗树下,斑驳的阳光散落在萧元素白的衣服上,姜永夜这才发现,自从容焕死后,他便没有再见过元儿穿红色的衣裳,她素来喜欢红色,说,只有浓烈如火的红,才能配得上她的身份。
“你那样在意他,不过是因为他是你一手养大的。”姜永夜伸手拦住她的肩,安抚道:“你随我回长安,我把姜耀交给你,你替我教一个南国最出色的太子出来。”
萧元看着站在门前迟迟不敢进门的姜耀,摇了摇头,唇色微白,“他怕我。”
“小孩子罢了。”姜永夜不悦的看了一眼姜耀,道:“只是还不习惯。”
她眼神一动,心下微微一涩。
“他不喜欢我,所以怕我。我也不需要他喜欢我,世间最喜欢我的人,已经有了。”
她说完这一句话,树下便是长久的沉默,唯余婆罗树上悠闲的小鸟,三两相鸣,自成一趣。
萧元的手心突然被塞进一件冰冷的硬物,她垂首看去,是一枚玉扳指。
她望着那枚玉扳指,便想起她在马车上曾给容焕戴上过这样一枚玉扳指。
她母后的陪嫁之一,总共两枚,一枚留给了姜永夜,一枚说是要给萧元的夫君。
如今萧皇后薨逝二十年,萧元年华最盛的时候,那枚玉扳指却随她的夫君长眠成陵。
“你忘记了,你曾答应过哥哥,会一直留在长安,一直伴着我。”
萧元怔住了,握紧那枚玉扳指,胸中哽咽,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拒绝。
“哥哥,除了兵权,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回长安做你的皇帝,我在这里等我的驸马,不好吗?”
姜永夜摇头,捏了捏萧元瘦消的脸蛋,道:“打小就喜欢把重担子推给我,这一回不听你的了,你要是不随我回去,那就把长安搬到这里来。”
他笑得有些痞气,逗得萧元也心头一松,只是还是摇了头。
姜永夜一把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怀里,坚定道:“元儿,你忘了,我当年答应做太子是为的什么?”
萧元的脸埋在姜永夜的胸前,轻轻动了动,似乎是在摇头。
“记得的,是为了能保护我不受群臣的攻击,在长安平安长大。”
女子的声音温柔甜美,似包涵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意,柔情似水的,即便是姜永夜,心中也是一片涟漪。
他伸手摸了摸女子的头,“你今年二十五了,哥哥也三十余岁了。难道你真要将哥哥一个人丢在那高绝冰冷的长安?你害怕那里,哥哥也怕啊……”
他的声音有些萧索,从他记忆开始的时候,那座帝都就在他的心中存有无数的阴影。
幼年时候,一杯杯想要将他从太子之位拉下来的毒酒,朝堂之上,一本本参他不成栋梁的折子。甚至于满腔热血领军上战场的时候,都不敢身先士卒,独怕战死沙场无人看护孤身住在那座城里的妹妹。
可是如今,妹妹长大了,却要离他千万里,动辄如参商,累年不相见。
“你还记得我们过得最艰难的那几年吗?”
萧元想也未想,便点头,自然记得,那几年的日子,是何等的暗无天日,愁云惨淡。
“那时,姑母还在,可是却经年累病,宫外的美人一个接一个的送进宫来,你年纪又太小,什么都忍不住,受了委屈不敢向姑母哭诉,只能跑来我的光王府。”
姜永夜神色飘远,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愿自拔,声音浸润着点点萧瑟与许多感慨,“我那时就立誓,我要成为南国最强大的人,让你永远活在我的羽翼之下。”
“可是,二十几年过去了,”姜永夜抚着她披散在肩头的青丝,似感慨似无奈的说道:“二十几年过去了,你却反过来要离开我了。”
他的声音中那种寂寥苦涩的味道,让萧元心尖一软,犹豫了一瞬,终是坚定下来道:“我再想想吧。”
火,冲天的大火,来得汹涌突然,寺庙中人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无法扭转了。
在一片惊颤混乱的救火声中,景行止白衣飘飘,似谪似仙般长身而立,静静观望着火势。
与他相似的是缓缓从内院走出来的姜永夜,两人极有默契的同时估量了一下火势,不约而同的淡然一笑。
“先生良策,朕要如何答谢呢?”
姜永夜拱了拱手。
景行止双眼中印着簇簇跳跃的火光,唇间是愈发清润无华的淡然微笑,叫姜永夜感慨所谓的温雅景先生,其实也是披着画皮在做人而已。
“陛下说笑了,我何时向陛下献过策?”
他语气平和,似乎说的是一件不容置疑的事实,谁也不会想到,今夜这场大火,是他主谋的。姜永夜尚记得刚刚抵达少雪城的时候,他劝萧元与他一起回长安,却没有成功,当夜景行止便来找他。
“元儿呆在此处,不肯离去。无非是因为寄希望于仰光显灵,让容焕复活,若有人毁了这个希望,元儿又有什么理由呆在这里呢?”
姜永夜也是诧异,既然景行止深知这个道理,为何迟迟不动手。
“先生为何要让朕来做。”
景行止却没有回答,笑了笑,便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夜色中,姜永夜谋划思虑了许久,左右不过是一颗婆罗树罢了,又不会伤害到萧元,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动手的时间便定了下来。
大火烧起了的时候,萧元正一场好梦。
这一次,她依旧梦见了那一片雪原,她的焕儿拖着一把长剑,艰难的迎着风雪跋涉前行,她兴奋至极,扑上前去,真真实实的抱住了他。
可是,在他回抱住自己的那一刻,焚身的烈火将相拥的两人一同吞噬,人死后的烧过的灰烬在洁白无瑕的雪原上轻轻飘起。
“殿下,”轻盈的声音微微带怯,不敢掀起帘子,“婆罗树烧没了。”
她回禀完,长久的时间都不曾听到长公主的回答,似乎那帘子背后,本身就是没有人的。
“她来了吗?”
那一句话突然冒出来,阴森森的,叫轻盈觉得背脊发僵。
“不曾。”
“呵···”隐藏在帘子后面的孟光长公主不知是何滋味,轻盈只能看见她微微翻了一个身,道:“派本宫的亲兵去石像那里吧。”
“诺。”
轻盈不知道孟光长公主要做什么,等到她去昭告完长公主的口谕,回转房间服侍着长公主梳洗的时候,窗外从海边忽然传来轰然的巨响。
好像天都被砸了一个洞般,极大的轰然声,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四散倒下,整个少雪城的子民都在这一声开天辟地般的巨响中惊醒,纷纷推开家门,睡眼朦胧的四处张望,终于有人指着靠海的地方。
“神像没有了···”
还未睡醒的人吓得打了一个激灵,仰光使者的神像不见了。
萧元往鬓间插上一支玉钗,在那轰然声停歇的时候,唇间溢出点点刺眼的笑容,居然极为好心情的对轻盈说道:“佛是世间最无情无义的东西,求什么也别求佛。”
景行止搭在门沿上的手缩了回来,正欲退出去,萧元却一眼看到了他。
“阿止,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景行止尴尬的笑了笑,点头,“对的。”
那场火最终也并非靠人力来熄灭的,天色将明的时候,萧元启程离开少雪城,那些城中的子民依旧在不辞劳苦的搬水救火,参天的婆罗树被大火整整焚烧了三个时辰,浓烟笼罩在少雪城的上空,与城中子民惊惶不安的心情一般,郁郁不乐。
马车驶出少雪城三里地,依旧可以望见城池上方的烟雾,在稍作歇息的时刻,少雪城的方向忽然下起了大雨,浇熄了那场大火。
轻盈真想开口,说也许这就是仰光使者显灵了,却见长公主唇间流出淡淡的嘲色,便噤声不敢言语。
“佛,最常做的事就是悲悯众生,以为自己是天下的大慈悲,可是却偏偏救不了一个身处苦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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