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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健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在他的记忆中,宋七少爷好像还从来没有过那么严肃的语气,反常之下,必然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常随商船奔行于大海之上的窦健很清楚,每每当风暴将要来临之际,天空总是格外的安静祥和。而狗剩此时的表情以及语气,都像极了一片无风不动的天穹,这种安静让他的眉头挑了一下,随即道:“少爷请说。”
狗剩看着窦健凝重的神色,轻轻笑了一下,顿时间云淡风轻穹野澄澈:“我什么来头,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什么来头?这倒是不怎么好说。用一个市井混混平头少年形容并不过分,用富家公子宋氏儿郎形容,如今以狗剩的风采来看,也算恰当。窦健只沉吟了一下,便很笑道:“少爷身份尊贵,这自是不消说的。明珠遗落民间毕竟事不可逆,如今还珠渭城,自然有着一方大大的天下等着少爷开创。”
狗剩嗤笑一声,道:“这话说的何其违心,你也不必遮遮掩掩。说白了,我就是一个嘛事不懂的无赖流氓,最多是运气有点好的家伙而已,关明珠什么事儿。”瞥了一眼尴尬笑笑赧然不语的窦健,狗剩摇头道:“来到渭城之后,明里暗里倒也少不了有一些在我面前逢迎的各色人等,往日只在地主员外家能看到的待遇如今自己也享受到了,可心里却着实不怎么痛快。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了好久,大概是因为我生来就不是那享福的大老爷命,所以看见向自己拍马屁的人,总是高兴不起来。”
狗剩把额上微微斜落挡住眼睛的一缕发丝吹开,道:“其实我并不想回到渭城做这劳什子少爷公子,也没工夫跟那些一个二个看着光鲜亮丽像神仙一样的人打嘴仗斗心机。我在燕国的时候,那小镇虽小,却被我摸的极为熟悉。哪怕镇上有几棵树,树上有几个鸟巢,巢穴里的鸟有几根白毛我都一清二楚。除了喊一帮子兄弟拿着铁皮锈刀跟榔头在偏僻点的路口吓唬打劫那些落单的商客之外,还能和顺手摸一下醉花楼大婶的胸脯......”
狗剩笑出声来,连窦健都忍不住让嘴角浮现了一丝微笑,他虽不知道少年在燕国小镇到底有怎样的过往,不过“醉花楼”三个字,倒是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对花中常客的窦健而言,这是一个什么去处自然不言而喻。
“所以啊,我是真的不想来渭城,不想来宋家。”
用的是来,而不是回。
窦健嘴角的微笑渐渐消失,不知道眼前的七少爷到底想说些什么,不由得暗自心中提了一下。但他对此不好说些什么,所以只是微微垂了一下目光,只听而不言语。
狗剩说完那句话,停顿了些许,自嘲笑道:“可我到最后还是来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窦健摇头:“少爷做事自然有自己道理。”
狗剩摇着头抬起一根指头左右摆了摆,道:“你这个家伙啊,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太伪。一旦有了从属关系上下之分,便显得太生硬严肃了。”
叹着气,教训不是教训,提醒不是提醒的跟窦健说了这么句话,惹的窦健苦笑无语,心道被一个明显如自己子侄辈的家伙说了一通,也不知若有旁观者看见,这副场面会有多么滑稽无稽引人发笑。不过暗自想想,七少爷说的倒也不是不对,窦健整理了一下表情,点头道:“你说的对,我尽量改就是。”
这句话里用的是你,并非七少爷,就算是改,也太过生硬。所以其间遵循教训的意味多过划转心性的意味。这其实也在狗剩意料之内,毕竟多年行为习惯使然,猛的要变,肯定会不习惯。
不过狗剩并没有在意这一点,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 “我最后还是回来的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我的母亲。”
声出而满厅寂静。
窦健没有想到会听见这两个字,所以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七少爷高调回归渭城,由武陵公子和兰明公子联袂向满城百姓宣告了此事,所以就在他回到宋家的短短一日之内,关于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七少爷的很多传奇故事,便已然闹的满城风雨。作为和宋家有半缕香火情分才能在渭城站稳脚跟风生水起的窦健来说,早已在第一时间便谴派人手各路打探消息将这个七少爷的身世弄了个**不离十。而关于他的母亲,更是重中之重!
因为他的母亲身份很是特殊,最易满足渭城百姓闲暇无聊时的微妙心态。
宋家七少爷的母亲,是一个不知姓名的烟花女子。
作为宋家家主,拥有万贯家财不说,还站在吴国甚至是整个神州商界的顶峰,手握着令半个世界都为之目眩神迷的财富和权势,女人什么的岂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可他却抛弃自己原配的夫人在一旁,反而和一个本应卑贱底下的烟花女子有染,还生下了孩子!更关键的是这个孩子不知为何,竟然与宋家失散多年后才破镜重圆,这样的起承转合简直是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岂不知那茶楼酒馆,便是因此,又多了许多假换姓名的传奇话本,传记小说。
烟花女子......说白了便是技女。不管那些闲着无事嗑着瓜子细数大族阴私故事的娘们儿们想象力如何丰富,也只是会谈一些无关痛痒的风花雪月,但在窦健这样的人眼里,这个身份,却代表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庶出......再比如,卑微......甚至是,杂种.......
这关系到这个宋家七少爷到最后,能否安然以名正言顺的姿态接过宋家大旗,掌握这个商界传奇的大舵。
当然,如今的窦健早已是狗剩坚定的拥护者,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明白此间事情的微妙和尴尬。也正是因为微妙尴尬,他才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所以干脆保持沉默,装聋作哑一言不发。
只是厅中总共才两个人,所以他这装聋作哑便显得有些自欺欺人,狗剩只瞄了他一眼,便笑了一声,道:“没什么不好说的,我那老娘就是个技女呗。”
窦健送了一口气,喃喃应道:“巾帼多出风尘辈......这个......”
“那商女不知亡国恨该作何解释?”狗剩笑道:“你可不要欺负我没上过学,我房子周边有个私塾,我常常去先生那里偷纸糊窗户,也算是饱学之士。”
窦健连忙应是,眼角却有一丝笑意化开。
狗剩瞥见了那抹莞尔,无奈的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知道我没读过多少书,若说起书中道理,自然是讲不过你的。不过,有一个问题我却想问一问你。”
也不管窦健作何表示,狗剩便已经先入为主,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以一个豪门望族的风范,是不是不应该和一个有身孕的女人为难?”
如同一道光亮轰然照进窦健的脑海,他大约猜到了七少爷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于是他情不自禁的开始想,当初的那个烟花女子,也就是七少爷的生身母亲,是为什么离开吴国,身怀六甲却依然只身去了燕国一个名不见转的小镇?
这其间的隐情,当然并非一言一语能够说清楚,涉及到的内容,更不是简单的两句话能够表达充分。低头想了很久,窦健沉声道:“是。”
“那作为一个儿子,是不是该查清楚当年的事情为母亲报仇?”
“是。”
“你既然愿意助我登上宋家的凌绝之顶,是不是也该帮我做一回查案的捕快?”
是不是,而非愿不愿,窦健几乎毫不迟疑,答道:“是!”
狗剩很满意,所以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很好。”
“只是。”窦健沉吟了一下,问道:“此事想来牵扯不小,不知少爷,将从哪里开始查起,又该怎么个查法。”
狗剩笑道:“不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小时候常听人说,吃太快容易被噎着,你猜走太快容易会怎么样?”
窦健摇摇头,表示自己猜不出来。
狗剩眯起眼,道:“容易扯着蛋!”
当年的那些事儿,很扯淡,太扯淡,扯的狗剩都蛋疼起来!所以如今,狗剩不会让别人扯到自己的蛋,他要做的,是去扯别人的蛋。让当年那些扯淡的家伙如今也尝一尝扯淡的味道。这对狗剩来说,很重要也很需要。
可窦健如今很紧张,所以对这俏皮话并不感冒。他就算野心再高,凭心而论,也是不希望将自己牵扯进大族之间的阴私往事中去的。这就像在和大海里的风暴搏斗,稍有不慎,便是尸沉汪洋的悲惨下场。
可是若成功了,那便是一举登顶巅峰,笑傲沧海。
还是那句话,犹如赌博,只看赌大赌小。上次他因一声南海路掌柜而坚决依然决然的赌了小,现在,为了自己后半生的光明前途,尝到了甜头的窦健更愿意放手一搏。
其实在他用三个是来回答狗剩的问题时,便已经做出了答案。
那就是压小。
做了决心,但他现在感到最需要和最重要的,却是想知道狗剩接下来的每一步,该如何去做。所以他再次问道:“少爷想怎样去查?”
狗剩笑了一声,稳稳端坐在中堂之上,伸手抖了一个颇为张扬的姿势,犹如腕间套着戏台上常见的水袖。他一连抖了几下,做足了姿态,才笑道:“宋郎,自有妙计。”
笑容很冷,话语很装。
很装的冷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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