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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进深长,足比铺面两三个大,一溜儿四面沿墙摆满了各种坛罐瓮钵。老板娘请秦太太和温宁在居中的八仙桌前坐下,泡上两碗大叶子茶,说:“贵客莫见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穷,只有这不值钱的茶叶招待。”
温宁笑问老板娘怎么称呼。
“田二。”
老板娘见温宁一愣,一边拿抹布擦桌子,一边笑道:“妹子,莫看我比你痴长几岁不好意思这样称呼,我从小在这条街上长大,排行老二,从街头到巷子,八十岁老太婆,刚能打酱油的细娃,都是这么喊我的。我屋里的那个,马老七。”
三人正寒暄着,马老七进来了,朝秦夫人鞠一躬,说:“太太,您赶得真巧,前头那个挑菜卖的老汉有新鲜货!”
田二说:“那还啰嗦什么,把他吆喝进来啊!”
马老二憨厚地呵呵笑道:“他生意好嘛,围了一圈子人在挑菜,我怕等会儿吆喝就晚了,新鲜的先被挑拣了哈!”
一听这话,秦夫人立即站起,“我得赶紧过去,这可是大事!小温,田……田家妹子,你们先聊。”
遥听秦夫人和马老七的脚步和说话声渐远,田二眉目渐敛,神色变得严肃,朝温宁伸出右手,“温宁,原军统局本部会计科职员,妙手的下线,代号小飞。”
温宁喜形于色,站起身双手齐上,牢牢与田二相握,激动地说:“同志!你们是怎么传递消息给我的——”
田二压低了声音,“小声点。”示意温宁坐下,低声道:“时间紧急,马老七拖不了秦太太很久,我们长话短说,你别急提问。我们打破地下工作的常规,两条线交叉合作,用妙手的名义传信给你,为两件事:第一,石州特委书记赵识德同志日前被军统秘密抓捕,需要你协助营救;第二,高层传来情报,特高课特定一项定名‘珍珑’的绝密计划,目标指向你所在的特校,具体内容不详,据分析应当是破坏行动。”
温宁兴奋得心头怦怦直跳——组织上总算给她派任务了!
田二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说:“你咋地搞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温宁连连摇头,“没有。组织上要我做什么?”
田二说:“第一件事,需要你设法找到赵识德同志被秘密关押的地点,我们会设法营救,有一个情况你需要了解,赵书记和特校校长秦立公曾经在十年前有过交手较量,彼此认识;第二件事,特校内隐藏有一名资深日谍‘执棋’,是‘珍珑’行动的总指挥,务必把此人揪出来!”
温宁脱口而出:“那名日谍难道不就是刘昌?”
田二一愣,“前两天醉川楼被军统端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温宁从醉川楼被端说起,将送假密码本被伏击,审讯室日谍全部自杀,电台被破坏,声东击西假借电台智擒刘昌的一系列事件,捡紧要地告诉田二。
田二边听边锁眉思索,说:“日谍的计划非常周密,我怀疑这就是‘珍珑’计划,或者是‘珍珑’计划的一部分!”
温宁惊喜,“我们成功粉碎了特高课的阴谋!”
田二摆手,“别高兴得太早,我觉得这一切仅仅是开锣戏,从高层获取的情报信息分析,‘珍珑’计划绝非如此简单,现在暂且被军统挫败,应当不会草草收兵。你所说的刘昌我了解过,没有大智谋,顶多就是一名马前卒!”
温宁想了想,也点头赞同,“不错,不然他怎会在补充兵团军营门口被射杀。明显他后面还有人一直追踪我们的行动,发现不妙立刻杀人灭口。他们也知道,刘昌此人靠不住,担心他把幕后大老板咬出来!”
田二满脸忧虑,说:“执棋还潜藏在特校内。小温,你行动经验尚浅,面对这种潜伏已久的老牌高级特工,一定要处处谨慎小心!”
温宁点头,“那我以后怎么跟你联系,再来这里买野味?”
田二转身搬起一只硕大的圆罐放上桌面,高声道:“这坛子肉至少二十块钱,少一分我都是亏的!”
温宁会意,也高声说:“听你吹得上天,打开来看看,指不定发霉了!”
田二压低声音说:“你尽量少来我这里,来得越勤,你我暴露的风险就越大。这次实在因为紧急,才传讯你启动‘三急一缓’暗号接头,你选择的时机不错,跟秦立公的老婆一起来,有事可以拿她打掩护。”三朵连枝的百合,即指“三急一缓”接头方式。方才温宁与田二对话时,所说的“火鸡、竹鸡、麂子”,连续三个“急”字谐音,田二回答中的“猪獾”,则包含“缓”字的谐言。这也是妙手与温宁定制的紧急联络方式。没有固定暗语,根据身处具体情况和语境以谐言临场编制和应答,不容易被察觉,具备较强的隐蔽性。
“赵书记被捕后,石州的地下组织全部进入静默。”田二语速很快,“目前有一位我信得过的交通员,掩护身份是捉蛇人,每月有一次机会跟随他的师傅进入特校。”
“蛇!”温宁浑身一悚,“特校有蛇?”
田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说呢?特校依山而建,川中气候还有什么不能东西养不活?竹叶青、眼镜蛇,五步蛇,一样也不会少。妙手说你生养得娇贵,这一瞅还真没说过,是不是从来没见过蛇啊?特校每年都有学员被蛇咬伤,前两个月还死了一个,所以再是抗战困难时期,秦立公请人驱蛇的费用不敢省。”
温宁脸颊发烫,说:“谁说我怂了?我怎么跟捉蛇人联系?”
“你们校内虽有电话,但你绝不可乱打,城内本就没有几部电话,一查就露底。每个月你传递消息的机会只有一次,捉蛇人名叫罗绳,他趁前几次捉蛇的机会,在女生宿舍后的树林内挖出一个隐蔽的树洞,你可以没法将情报放入树洞中,他会带出来。”
温宁便问树洞的具体位置,田二让她附耳过来,正说给她听,忽地眉头一动,中指放在唇中,作出噤声的动作,温宁也察觉了——门外有动静,似乎有人悄悄走近?
这是谁?
他(她)听到了什么?
温宁暗责自己与组织接上头,兴奋忘形,一时马虎大意。田二倒还镇静,朝温宁使了个眼色,后者悄然退至门侧,贴墙而立,且顺手从身边拎起一只空罐子。
“偷嘴的猫儿,流涎的狗,不怕你来,就怕你不敢露相!”田二抽起屋角一把竹扫把,蹬地一脚踹开房门,劈头盖脸打下去,“我打得你娘都认不到你!”温宁也不甘落后,空罐子照准田二打的方位砸下去。
“哎哟呀,我的干姐姐!”被打的人哇哇怪叫,不过好歹躲过了手笨的温宁的袭击。
田二听得声音熟悉,忙住了手。
被打的人兀自捂住脸,待到面前风平浪静,这才撒手露出哭丧的委屈模样,“再打准些,不仅我地底下的娘认不到我,干姐姐你要认不到我,更重要哦!”
田二气恼地拿竹扫把往此人背上再抽二记,说:“二岔子,土匪做久了受招安,你不习惯啊,跑来我这里做强盗!”
此人正是韩铁锤手下的二当家二岔子,他嬉皮笑脸地说:“姐,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我,我就来找点补身体的……”
田二硬生硬气的说:“没有。吃军饷领皇粮了,死性不改,别一口一个姐,我担不起。瞧你这身板,还吃,石州城都被你吃空了!”
二岔子没脸没皮地凑上,故示亲热地蹭田二的胳膊,“好姐姐,可怜可怜我。我不是自己吃,给大当家的找点,补补。”
温宁说:“咦,我认得你,前几天在城外哨卡,你在韩铁锤的身边。”
二岔子转头细看温宁一眼,认出了她,退后半步,一拍大腿,夸张地眉飞色舞起来,“着!这位小姐姐眼神真好,比起大当家,我是不是更俊俏!”
温宁说:“你们都是由俊俏的人里面精挑细选出来的。”
二岔子没听懂话意,喜得跳脚,听温宁又说:“你们大当家的怎么了?”
二岔子更加欢喜,说:“小姐姐别担心,前几天拷打下来,大当家的虽然伤得重,但伤皮伤肉没伤筋,想酒想肉最伤心,没这两样,身子好不彻底。不过嘛,如果小姐姐学那薛仁贵亲赴寒窑探视王宝钏,大当家效仿关云长刮骨疗伤也绝无二话!”
温宁听他扯得二五不着调,索性转过头不搭话。
二岔子便回头继续缠田二。
田二被他纠缠得实在没办法,蹬蹬蹬跑到屋后半搭破砖杂草的草棚下——那是本地人悬挂风干腊肉的地方——拎了半片焦黑相间的肉,扔到二岔子跟前,“老娘就这些了,拿去,再敢来打断你的狗腿腌了!”
二岔子并不满足,“好姐姐,这样说话差些意思啦,往年咱们山寨打野货,难道没有偷偷给你送肘子大腿?呵呵,酒呢!”
田二说:“把你的脑壳摘下来装酒,行不?”
这边正热闹,秦夫人在马老七的陪伴下有说有笑地回来了,双手没有落空,显见收获颇丰。
田二狠狠瞪二岔子一眼,“还不滚!”二岔子并非傻子,看得出秦夫人通身排场气派与众不同,一手拎起腊肉,一手随便往墙边抱了一坛子不知道什么东西,飞也似地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