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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苏醒。
她首先嗅到一股冲鼻的腥膻怪味。往年在南京读书时,国民政府推行“新生活运动”,蒋委员长夫人宋美龄亲临金陵大学,发放灭蝇灭鼠药品,着力倡导大学生为市民表率,去除陋习,崇尚文明,从讲卫生、整仪容做起。于是,温宁与同学便常常于校内墙角、老巷或者树下发现死状各异的老鼠,差不多就是这种味道。
她喊:“有人吗,这是哪里?”
没人应答。
她朝四下摸索,触及到冰冷又坑洼不平的墙壁,以及铺了一层薄薄稻草的地面。
她害怕地双手合抱,抵靠墙壁席地而坐。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她为什么会到这里?
黑暗中仿佛有寒气四面夹击,她加倍用力合抱自己的身躯,发现全身瑟瑟发抖。
未知的黑暗容易增添恐惧,温宁从未经过这样的训练抑或实历,过往无论在军统本部还是特校的生活,更像在一间潜藏搏杀的玫瑰温室。每一朵花瓣下都可能有暗刺,会痛会庠。不过,终究面对的是人,现在她乍然有悟,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也许她更愿意面对。
然而,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让自己的意识往恐惧下滑。
她努力掌控自己思维的缰绳,追溯究竟为何坠入此地。
率先撞入她脑中的,是陆鸿影温婉秀隽的笑脸。
她用力揉搓太阳穴,确认记忆没有发生偏差。
在特校研究猝死学员付春生善后事宜的会后,她记挂陆鸿影的身体状况,特地与余南相邀,晚餐后前去探望。途中,她曾向余南问询,陆鸿影为何被何曼云轻轻一推就倒地突发不适,她的身体究竟有什么问题?
余南告诉温宁,陆鸿影在四五年前负过一次重伤。据说当时陆鸿影与秦立公一同潜入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窃取一份有关日军淞沪地区军事部署的绝密情报。情报虽然成功取得,但在撤退时与数名防卫的日军高级特工正面遭遇,陆鸿影为掩护秦立公,腰腹部各中一枪。后来性命侥幸捡回,但落下病根,打斗时再也无法提劲使力,时不时还有头昏目炫,站立难稳。作为一线特工的生涯,无奈就此终结。不过她对此毫无怨艾,索性重新拾回潜伏时常用的掩护身份,那也是她的老本行——医生。
温宁慢慢回忆起来,她与余南赶至医务室的时候,陆鸿影刚刚送走一名腹泻的学员,她虽然面色略显苍白,但精神尚好,言称自己已无大碍。三人略闲聊几句,电话铃响,却是电讯组满世界寻找余南,说有一份加密电文需她亲自破译。余南匆匆告辞,温宁倒不急于离开——她还想跟陆鸿影多聊一会儿呢。陆鸿影也出言挽留,说:“小温,你上回受伤治疗后,还没有重查,坐下,我再给你瞧瞧。”
温宁求之不得。
不过,陆鸿影在听诊后,微蹙眉头,道:“还是有点小问题。你心思细密,想得太多,耗损心力,不利于病情痊愈。我得再给你打上一针。”温宁被她的话闹得心上一惊,心道面前之人目光如炬,许多事要想瞒过她实在不易。
“我听说,近期乐队长正在城内盘查,想要找到以前在醉川楼工作的一名服务生。这也是你的提议?”陆鸿影一边从药柜拿药,一边说道。
“对。”温宁估摸秦立公十分信任陆鸿影,此事对她而言不是秘密。温宁一直怀疑,在醉川楼帐簿上出现过的“野生”,已然在清剿行动中金蝉脱壳,与此同时,乐弈对所有现场击毙和在牢中自尽的日谍重新清查,发现确实少了一个,那就是当日那名包房服务生。也就是说,特校掌握的醉川楼日谍共有18人,最终成擒和击毙也是18人,看上去没有误差。实际上还有一人早已重新伪装身份,恰机脱逃。两厢的信息一作对比,秦立公认定“野生”就是那名包间服务生,在逃脱后仍在继续行动,刘昌之死,极有可能就是他动的手。为着温宁想到这点,秦立公曾对她大加赞赏。
陆鸿影回首,见温宁忆及此事,面有得意自傲,轻轻一笑道:“看得出来,你家学渊博,喜欢古诗么?”
温宁错愕,“什么?”
陆鸿影专心地将透明药剂注入针管,“诗词我读得不多,不过挺喜欢白乐天的诗,通俗易懂。尤其《琵琶行》中的两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学校女人多,各种声音都有。或沉重喧响,或轻细尖促,错落起伏,各有风景。这也是声音固然繁杂,校长也能勉强忍耐的缘由。不过,如果有人发声过急过快,四弦一声如裂帛,不免既引人注目,又令人生疑。温宁,你说呢?”
温宁心中突突直跳,她想,自己是操之过急,急于得到秦立公的信任,急于得到赵识德的信息。难怪秦立公会同意何曼云的建议,对自己进行甑别。一名急于立功求取信任的人,在上位者眼中,必有所谋!她想了想,说道:“如果冰泉冷涩弦凝绝,陆姐,请教您,如何才能除冰解冻!”
陆鸿影沉吟片刻,说:“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如何应对,但在此时此地,大概惟能‘铁骑突出刀剑鸣’。”
温宁尚未省悟陆鸿影话中深意,后者已道:“好了,别想太多,来,打针。”
记忆如针刺般锥痛温宁的额角。是了,就在陆鸿影为她注入药剂的同时,她失去了意识。
当她想到这里,视力也逐渐适应黑暗。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囚室,很小,长宽均不足2米,她朝恍惚中门的方向摸索,果然摸到一方紧闭的木门,木质粗硬,没有上漆,潮气甚重,又朝四面墙壁摸索,意外发现有两面墙也是用木材作隔板,敲击数下,没有得到回应。她想,这间囚室似乎不像在特校的防空洞内,防空洞的房间几乎全部铁门铁锁,且空气干燥。她清查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工具,连放在裤兜内的指甲钳都已被搜走。
气恼。
陆鸿影究竟是什么人?她究竟是坠入了陆的阴谋,还是堕进秦立公的监牢?
当此之际,该如何反应?
冷静,不发一言地寻找逃生之途?还是,大呼大叫,惊恐害怕?
如果囚室内藏有窃听设施,以她在黑暗中的视力,是无法察觉的。
刚才她已然发出呼叫,不过中间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必须有所动作,陆鸿影说得没错,想得太多的人,会让别人更生防备;做得多想得少的人,也许更安全。
她大声叫道:“喂,有没有人?哪个该死的在整我?陆姐,陆姐,是不是你!再不理我,我踹门!”
说到做到,她提脚就踹,木门总归没有铁门厚实硌脚。
不过,就在脚触及木门的那一瞬,门乍然开了。因此她收势不及,跌坐于地。
面前顿时大亮,不过温宁却睁不开眼,因为强光手电筒直射而至,有人厉声发令:“拖走!”
即刻有人闻声而动,容不得温宁大呼小唤,拎小雀般一左一右,将她挟出囚室,绕行两三处小弯道,进入一间略显阔朗的房间。室内由天花板下垂吊一只电灯泡,昏黄光线可惠及的范畴,不过是灯泡下放置的一张木椅,连距离木椅五步远的审讯长桌和两侧的刑具,都陷落在半暗半明之间。
温宁被直接拽上木椅,手电筒强劲的光线仍在她脸上晃悠,发令人语带戏谑,“这不是屡立大功,聪明伶俐的会计温宁吗,怎么这样狼狈?”
温宁其实早已听出了声音,她现在没受绑,顿时“噔”地站起,“罗一英,你想干什么,别太过份!”
罗一英说:“我想干什么?你都瞧见了,不是我擅自行动,敢碰校长的新宠。是你露了形迹,校长令我全权负责对你的审讯!果然啊,不过关了几个时辰,瞅瞅,你这丧家犬的破落模样,上不得台面就是上不了台面,别以为化上特工的妆,就能扮虎吓耗子,看我撕下你这层亮晶晶的假妆,让你现出真形!”
温宁傲气地扬眉,“你到底在说什么,罗一英,咱们都是同事,我好像没有哪里得罪过你,别想给我扣帽子!”
罗一英冷哼,“以为有校长撑腰?底气不错啊,落在这里还跟我嚷嚷,我叫你无话可说!”
温宁喊道:“罗一英,此处不是特校的审讯室。她们两个,也不是行动队员,而是你手底下的女学员!你在动用私刑,我要见校长!”
不待罗一英发话,两侧的女学员已动手将温宁重新按捺坐下。
“省省你的劲儿,跟我分辨审讯的合法性,没有用。”罗一英从上衣右侧口袋中掏出一片纸,“来,给她瞧瞧,死了这份心,早点交待!”
展现在眼前的手令,让温宁暂时闭上了嘴。那确实是秦立公的字迹,清清楚楚写着:“着罗一英全权侦办温宁涉共一案。”
温宁嘴角抽动几下,瞬间红了眼,说:“什么意思,连校长也、也怀疑我通共?”
“委屈?装得不错啊,有演技,跟你的妆容相当吻合。”罗一英嘴角勾起一抹不屑,“不过,你把自己的罪名说得太轻了,你不是通共,你根本就是共产党!”
“你胡说!对我有意思明说,不要背后捅刀子,胡乱安罪名!”温宁反击。
罗一英面如严霜,“不必激我,我不是何曼云,背后捅刀子的事儿,我罗一英干不出来。既然敢抓你,就有真凭实据,你要自己先交待了,算自首,好歹落个从轻处理;非等姐姐我给你交底,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看这情景,罗一英似乎手中有凭据,可是,能有什么凭据呢?温宁心中快速盘恒,私人物品没有任何夹带任何多余的东西,上回党组织传来的密信早已被销毁,她更没有与“罗绳”接上头,“虎口”的假接头被她当场揭穿。那么,还会有哪里出了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