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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即将来临,广州沙面附近珠江岸边停了一艘船,船上赫然是陈不达和胡荣祖。
陈不达一脸怅然站在船头,沙面各种建筑就在眼前,这是两人以往的向往之所,哪怕去看个黄头发红头发高鼻梁的洋鬼子,也能在嬉闹中度过快乐的一天。
如今这种快乐一去不返,以后该怎么办,只能听天由命了。
胡荣祖刚刚迷糊了一觉,如往常一般,很顺手地把陈不达当成柱子,拉着他的脚手忙脚乱起身,朝着沙面一指,“怎么,你想去玩玩?”
陈不达什么都没说,冲着满街的膏药旗一一指过去。
哪怕陈太华和他两父子投了日军,当了被万人唾骂的汉奸,对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也是心怀恐惧,惹不起还躲得起。至于胡荣祖,他身上背着几十条人命,怎么干都能理解,要去掺合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胡荣祖一个激灵,这才算彻底清醒过来,他不是来玩的,是来找门路进市府。
不等他有所反应,陈不达冲着船家挥手,“船家,回去啦!”
船家也不想多耽搁,慌慌张张应了一声,立刻划船要走。
拖延战术显然没什么用,胡荣祖不得不跳下来,眼巴巴看着陈不达,一颗心七上八下,腿肚子也开始颤抖。
陈不达好似丝毫没有感受到他的窘态,像是完成什么了不得的心愿,朝着甲板直直扑了上去,躺在船上扬长而去。
胡荣祖欲哭无泪,呆望着沙面和四周令人恐惧的膏药旗,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他才迈出第一步,那是去佩佩家的方向。
走了不到十步,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细嫩的声音,“你是佩佩的哥哥?”
胡荣祖浑身一震,木着胆子回头,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出现在面前。
“细妹!”胡荣祖惊呼出声,“你怎么在这里!”
“来!”细妹也不多说,拉着他转身就走。
两人趁着夜色慢慢穿过马路,细妹一转眼长大了,也比以前机灵多了,带着他小心翼翼避开日伪哨兵,来到沙基弯弯绕的小街巷中一个杂货铺。
杂货铺门脸极小,门口摆着各种空壳烟招徕生意,所有物品都锁在柜子里,货架上摆着不值钱的针线纸笔等物。
杂货铺半开半闭,细妹带着胡荣祖进了门,转身就把小门关了。
铺子里只有一盏灯火微弱的煤油灯,胡荣祖好不容易适应了这黑漆漆的光线,只听一阵咚咚咚的声音由上而下,一抬头,面前是一张黑炭般的脸,白牙发亮。
“你是谁!”胡荣祖紧张地盯着他。
“你猜!”
不等他猜出来,细妹吃吃闷笑,将灯火调亮了一点。
这人一开口,胡荣祖几乎哭出声来,一把抓着他的肩膀摇晃,“江泮,我妹妹呢!你把我妹妹藏哪了!”
江泮无声闷笑,张开双臂和他紧紧拥抱,附耳道:“我的时间不多,赶紧给你自己想个代号,以后派人跟你联系!”
细妹含笑看着两人,瞬间挪到铺子门口放哨。
“什么代号?你在说什么?”胡荣祖有些摸不着头脑,“我问你我妹妹在哪,你打什么岔!”
江泮一巴掌拍在他肩膀,“赶紧,我要走了!”
胡荣祖气急败坏抓住他的手,“你别没头没脑,先跟我说清楚!”
细妹看不下去了,“阿泠哥,有人来了,快走!”
来不及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江泮一把将胡荣祖拉住,一瞬间冲上阁楼。
脚步声越来越近,胡荣祖趴在楼梯处盯着下面,江泮慢慢爬到窗户处,从窗户缝隙往下瞄,同时手里赫然出现一把短枪。
胡荣祖满头都是汗水,这才明白为什么陈不达不肯上岸,也明白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然而,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了,脚步声已逼近杂货铺,重重砸着门。
“有没有陌生人!”
“查户口啦!开门!”
“开门!”
江泮转身挪到胡荣祖身边,手里握的枪开始发抖,附耳道:“别出声!千万别出声!”
砸门声和喧闹声越来越大,胡荣祖头脑一片空白,满头汗水,刚刚在船上憋的一泡尿再也憋不住了,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把阁楼差点淹了。
江泮遭了秧,看了看身上湿透的部分,捂着鼻子滚到窗台边,哭笑不得。
细妹显然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一边应着门,一边从柜子里面拿出两包烟塞出去。
神奇的事情出现了,两包烟消失,喧闹声也同时消失。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之后,四周又陷入死一般的静寂之中。
而胡荣祖也不得不面对这个人生最尴尬的时刻——他把人家的阁楼尿湿了!
不等他有所反应,只看眼前黑影一闪,江泮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好身手,撑着阁楼的梯子几个翻身跳下来。
江泮动作幅度太大,搅动了原本凝固的空气,细妹耸耸鼻子,发出短促的惊呼。
楼梯咚咚直响,胡荣祖从阁楼上走下来,捂着脸不吭气。
“赔我衣服!”江泮小心翼翼拎着刚脱下的衣服丢到他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得喘不上气来。
胡荣祖气急败坏踢了他一脚,“化骨龙,我的代号叫化骨龙。”
江泮点点头算是应了,捂着肚子走出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胡荣祖捏着鼻子踢了地上的衣服一脚,一转头,细妹已经拿来了一身的换洗衣服放在他身边,抱着水盆抹布上楼清理灾难现场。
胡荣祖手忙脚乱换了衣服,将臭烘烘的衣服丢在一旁,再度瘫软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细妹收拾完毕来到他身边,轻声道:“佩佩好不好?”
胡荣祖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着她满脸的泪光,鼻子一酸,捂着脸无声哭泣。
此时此刻,胡荣祖和细妹惦记的佩佩也快来到南海,这一次裴醒用了几乎所有的力量,保证佩佩和江明月一路有惊无险到达。
两人来到沙坪,沦陷区就在眼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佩佩和江明月停了下来稍作休整。
两人的身份都是老师,江明月穿上长衫就像了,而佩佩戴了一副黑框眼镜,才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感觉。
能够去沦陷区的办法只有偷渡,而偷渡要钱,要接受各种盘查,带的电台绝对不可能顺利通过。
江明月想了一个办法,化装成商人,把所有东西混杂在货物中蒙混过关。
为了得到确切情报,佩佩坐了一天茶馆,从一群愤怒的商人的交谈中得出结论,鬼子和路上的土匪会连货带东西全部抢走,要是打扮得再有钱一点,只怕会变成土匪眼里的大肥羊,性命不保。
此路不通,两人只好继续想办法,眼看着南海就在面前,佩佩思亲心切,决定先偷渡回万木堂看看。
然而,听说她要去西城,人们纷纷色变,话都不敢跟她多说,摆着手就走了。
佩佩满腹疑虑,回到客栈跟江明月一说,江明月也变了脸色,拉着她就要走。
来不及了,客栈的伙计引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走进来。
女子冲着江明月和佩佩一抱拳,笑容满面。
佩佩呆住了,突然激动地跳起来扑向她,“是你!”
江明月目光复杂,冲着谭小玉一抱拳,微微摇了摇头。
这不是告知真相的时刻,谭小玉看着佩佩烂漫的笑容,眉头微蹙,冲着江明月略一点头,“你们是夫妻?”
江明月和佩佩交换一个眼色,同时点头。
谭小玉看在眼里,微微笑了笑,“恭喜二位。”
佩佩正是心急火燎,“谭小姐,我们想回家省亲,请问你有没有办法?”
“有!”一张和她相似的脸浮现眼前,谭小玉满心难过,紧紧抱了抱她,掩饰眼里涌上来的泪水,附耳道:“我就是做偷渡水客的营生,平常也打打鬼子,除一除汉奸。”
佩佩满心钦佩,拉着她不撒手,“那我大哥呢,我二哥呢,他们在哪,有没有跟你一起打鬼子?”
谭小玉点头,“我先送你们回家。你们记住,路上会有人检查,你们拿到良民证,要记住自己的消息,一定不能露出破绽。”
江明月和佩佩郑重点头。
即便谭小玉给予最大的保障,一路行来,江明月和佩佩还是步步惊心。
作为亡国奴,人人都是待宰的猪羊,人人都是敢怒不敢言,通过封锁线的时候,通过路边岗哨的时候,通过车站码头各种检查的时候,都等于过鬼门关。
每一个鬼门关,都驻扎着几个小鬼,他们仗势欺人,要搜查费,要行人身上的好东西,还要对漂亮的姑娘小媳妇上下其手。
佩佩戴着一副眼镜,穿着无比素朴,脸上也特意涂了东西做掩饰,看起来就是一个脸色蜡黄的病女人,当然也没什么油水。
这是最后一个鬼门关,过了这一道就是西城的地界,江明月和佩佩都松了一口气,相互交换一个眼色,佩佩先走一步,让他们检查。
江明月看着佩佩摇摇晃晃的背影,生怕她有什么差错,拿着良民证走到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奸面前,将良民证交给他看,同时紧紧握了握佩佩冰冷的手。
佩佩一瞬间也抓紧了他的手,听到自己的心在颤抖,有恐惧的原因,但是更多的是因为激动。这是两人第一次牵手,在鬼门关之前的牵手。
也许是两人的镇定让人不悦,汉奸叫住两人开始搜身,搜到一支钢笔,毫不客气没收了,没有从佩佩身上搜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汉奸口中不干不净骂了一句,一个巴掌打过来,佩佩眼镜掉落在地,鼻子嘴角都冒出血来。
江明月连忙扶起佩佩,捡起眼镜,掏出手帕塞给她让她捂住口鼻,冲着汉奸连连鞠躬。
汉奸这才放行,江明月扶着佩佩一路踉跄逃奔,不知道过了多久,佩佩终于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一个劲指着前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开口就想哭。
那是西城,那是万木堂所在的西城,那是她的家。
与佩佩的雀跃不同,江明月脚步和心头都如同灌了铅,一步比一步沉重。
临别时,谭小玉曾经偷偷告诉他荣平和荣安的事情,江明月不得不佩服这两兄弟,也对万木堂刮目相看。
他对那天的匆匆拜访感到后悔,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完全应该多在万木堂逗留,跟胡介休好好探讨如何开展救国救亡的宣传。
在悔恨的沉默中,江明月就地租了一辆马车,拉着佩佩上了车,收拾出一个稍微舒服的位置,将她先躺一躺。
这一路实在太过惊险,佩佩躺下去就睡着了,丝毫没有受到颠簸路况的影响。
看她真的睡去,江明月从包袱里拿出长衫给她盖上,坐在车夫旁看着风景清理思绪。
车夫默然看着两人的动作,点燃一根烟袋,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将烟袋递给江明月。
要是以前,江明月肯定会嫌恶地推开,大概回乡的道路是在太坎坷和漫长,这一次,江明月没有推拒。
两人分享完一杆烟袋,车夫又点了一杆,江明月接过烟袋,自己来装填点燃。
他不抽这玩意,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就像他不愿谈及爱情,并不意味着他不懂。
这一次,车夫倒是拒绝了他的分享,回头看了一眼,发出长长的叹息,将江明月的胸口搅得翻江倒海,一颗心几乎绞成碎片。
车夫凑近轻声道:“去万木堂的人绝迹了,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这一趟,我不要你们的钱。”
江明月点了点头,这声谢谢化成石头,死死堵在心口。
“万木堂为南海而牺牲,我们南海人心里永远会记得,以后一定会重建,先生您放心,也请转告剩下的几位。”
“多谢!”江明月冲着他用力抱拳,这声谢终于冲出喉咙。
“万木堂怎么啦?”车内传出佩佩迷迷糊糊的声音。
“没怎么,你继续睡,还没到呢。”
“奇怪,我梦见他们了。”
“谁呀?”
“爷爷奶奶啊,还有爸爸,很多人很多人……”佩佩的声音渐渐被哽咽打断。
夕阳骤然明亮,刺痛了眼睛,江明月一手捂着脸,手里的烟杆被车夫接了过去。
烟雾袅绕,残阳如血,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天尽头。
这里就是万木堂。
佩佩和江明月所站的位置,就是原本大门的位置。
门没了,院子没了,这里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像是一个吞噬一切的庞然大物。
书斋这一片废墟纸屑漫天飞舞,荣祖和佩佩常常被罚跪的佛堂,两坨焦黑的硬物明显就是他们睡觉的蒲团……
母亲雷小环所栽种的满园花草不见了,讨厌的齐玲珑收了无数坛坛罐罐,全成了碎片,水缸剩了嵌在地面的一个底,里面竟然还留下一些水,污浊的血水……
江明月慢慢镇定下来,回到书斋的大致位置,突然蹲下来,捡起一本烧焦的残书一角。
站在废墟中,佩佩如同落入一个静默的世界中,身影显得无比单薄凄凉,那是从天堂跌落地狱的惨痛模样。
江明月突然记起两人的相遇,就连她自己也不可能记得的相遇。
那是他刚刚被江亭从南洋接回广州的那天,他在荔湾大店小铺之间迷了路,又死拧着不肯开口问人,站在一家糖水店门口焦急四顾。
她抱着一堆吃的从糖水店走出来,全身洋溢着幸福的光芒,笑容灼灼有光。
她一头撞在他背上,不仅没有道歉,还冲着他嬉笑,“往左手边一直走就走到江边了,在这里发呆是找不回去的!”
他后来朝着左边一直走,果然走出大街小巷,来到水边,也顺利找到了江亭的住所。
接着,他考入中大读书,立下报效国家救国救亡的宏愿,直到那天附中疏散遭到日军轰炸,他不得不冒险前去帮忙,没想到和她再度相逢。
在他二十五年并不完满的生命中,她是唯一的变数,唯一的幸福意外。
他没有从书斋废墟中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不得不放弃努力,走向残留的一棵树下。
月亮高高挂在头顶,他抬头看着月,听着风,捕捉到远处的呜咽声声。
西城虽然荒败,人们并没有完全放弃故土。人在,希望就在。就像马车夫说的,万木堂为南海而牺牲,南海人不会忘了万木堂。
也许是听到了这一阵呜咽,佩佩终于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过来,拖曳着脚步走向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月亮,冷冷一笑,“这里是万木堂。”
江明月微微点头,目不转睛盯着她。
佩佩仍然在笑着,泪水大颗大颗掉下来,“你们怕伤了我的心,不肯告诉我真相,就连丽娜也把我丢下来,让我自己回来看……你们为什么一个二个都这么狠心呢。”
她刚才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从黎丽娜的异常表现开始,她隐约感受到的胡家出了变故是真的,只是大家都瞒着她,万木堂遭遇的是灭顶之灾。
她现在恐惧到了极点,甚至不敢问每个人的去向。
江明月仿佛知道她的心声,一手紧握她的手,竭力用最低柔的声音道:“除了你,万木堂还剩下三个人,你母亲和你二婶在小胡村住着,她们都在等你回家。荣安去了粤北从军,还有荣祖……”
“荣祖怎么啦?”佩佩捕捉到令人慌乱的消息。
“他投敌了。”江明月尽量轻描淡写,“我们先回去看你妈妈和二婶,再做其他打算,好吗?”
佩佩捂着嘴,忍了又忍,两行泪还是流下来。
她迅速擦干泪水,微微仰起头,迎着月光走出自己的家,停在原来的大门口。
天这么黑,这双眼睛却这么亮,有两团火焰在熊熊燃烧。江明月目不转睛看着佩佩,好似今生今世第一次认识她,他不由自主跟上她的脚步。
佩佩直直看着夜空,眼里的火焰渐渐平静。
江明月随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仿佛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她微微眨眼,才知那只是幻觉。
夜空太亮,每一颗星辰都像是在燃烧,而他们眼底心上的火也熊熊燃起。
佩佩慢慢跪下来,轻声道:“慢走。”
江明月也随同她跪下来,双手合十在心中反复道:“各位慢走!佩佩交给我,请放心!”
到广州的时候天色已晚,黎丽娜熟门熟路找了家糖水店填饱了肚子,糖水店小伙计找钱的时候顺手塞给她一张小纸条。
看来一切都很顺利,黎丽娜心里乐开了花,回到家中,对黎天民的布置颇为满意,点亮灯火打开字条看了看。
上面只有五个字:代号化骨龙。
她心头一动,猛一低头将字条吃了下去,抿着嘴无声地笑。
灯火摇曳,将她的笑容染成昏黄的花朵,花开一霎,灯火随风熄灭,笑容也转瞬即逝,随同她整个人一同沉入无边的黑暗中。
黎丽娜迅速起身,重又点亮了灯,就在这一刻,她知道自己不用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