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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心情无比宁静。所以,即便是面对咄咄逼人的黎丽娜,江明月依然能保持过往风度和淡定笑容。
而周围无数双八卦的眼睛而耳朵从各个屋内门后窗内探出来,长着小钩子,一直伸到两人面前。
两个漂亮姑娘一起长大,也是大家看着长大,回来广州之后两人却毫无来往,如同仇敌,这件事本身就充满悬疑色彩,颇能引起大家的好奇心。
江明月并不知道她要来干什么,只能做好心理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好就要临盆的佩佩,他不能让这个女人毁掉两人的生活。
“她把你抢走了,我不甘心,想要你一句话。”
两人对峙良久,江明月在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终于迟疑开口,“我对你有过好感……”
黎丽娜眼睛立刻红了,刚想开口,又听他补了一句,“也仅仅是好感而已。你我都是聪明人,其他的事情就不必说了吧。”
黎丽娜怒喝,“她的手段,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江明月大惊失色,闻到了腥风血雨的气息。
“你当真舍得我?”
黎丽娜怒意转瞬即逝,忽而冲着他丢个媚眼,目光流转,光彩照人。
一阵吐唾沫的声音从各处传来,街坊邻居都开始明里暗里表示自己的愤怒。
“知道又能怎么样?人生在世,谁不是被命算计。”江明月露出苦涩笑容,“何况我又没有少块肉。”
黎丽娜腰一扭,对他妩媚一笑,“你确定?”
“确定!”江明月一咬牙,“不管她用了什么手段,她现在是我的妻子,这已经是我们三人关系的结局,今生今世,不会有任何变数!”
黎丽娜眸中的光芒转瞬熄灭,顿了顿,突然冷笑,“没有变数,我不信。如果我打死她呢,这算不算变数?”
江明月不怒反笑,坦坦荡荡盯着她的眼睛,“不,你不会。”
黎丽娜逼近一步,用力挥舞拳头,“你敢挑衅我!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人吗,你捏死你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请便!”江明月转身,摆出一副送客的态度。
一种疲倦感和无力感突如其来,迅速席卷他的全身。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黎丽娜堵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笑,像是一个要分享秘密的孩子。
“我相信你,你不会是我们这种畏首畏尾的普通人,你想做的是一件大事,而且……你一定能做成!”
江明月声音低微,犹如喃喃自语,说着说着,突然恍然大悟,竭力咬着牙,忍受从内心传来的剧痛,一股热流在胸口喷涌,眼睛顿时湿了。
黎丽娜从他满含泪水的眼中读出了什么,微微一愣,指着他鼻子大吼,“姓江的,我恨你一辈子!”
江明月微微欠身,“谢谢你。”
无论如何,他欠她一声感谢,就算跪下来也值得。
他不知道黎丽娜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了,他昏头昏脑走出来,门口,佩佩提着菜篮子在等候,显然她已经等了很久,脚下水迹已干。
江明月一颗漂浮的心顿时稳稳当当落了地,难得地朝她露出灿烂笑容,捋袖子,接过菜篮子,转身进屋。
“晚上煲点生地龙骨汤,你这几天脸色不好。”
江明月低头一看,果然有排骨,一想到还能加点料做个糖醋排骨,肚子顿时咕咕直叫。
佩佩瞪了他一眼,把门一关,捂着肚子靠着墙站定。
孩子在肚子里紧张得不停踢打,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江明月蹲下来听着,在她肚子上轻轻一吻,“别怕,不会有事,乖孩子,别怕……”
雨过天晴,黎丽娜挽着荣祖的手臂叼着一根烟扭扭摆摆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扛着枪的伪军。
黎丽娜所经之处,又引来几束愤怒的目光。
走到佩佩家大门口,黎丽娜冲着大门吐了一口烟,娇滴滴道:“我们准备办婚事,不过地方太小,想找到大一点的屋子……真是太巧了,我看上的就是这间,你给我想想办法嘛……”
荣祖看着这张暗中关注多日的大门,呆若木鸡。
“放过他们,当然可以,不过……我在西关这地界也算呼风唤雨,多少人捧着金银珠宝来求着我办事,我可不能白白做事情,坏了规矩。”
黎丽娜尖利的嗓音飞刀一般扑向屋内,细妹转身走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往外走。
“龙细!把东西放下!”
细妹早已处变不惊,下巴微微一抬,手并没有停下来。
佩佩冲上来,一把将刀夺过去放回厨房。
细妹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无比镇定看向她,好似又回到当年的那个哑巴姑娘,什么话语都能用目光表达出来。
佩佩避开她的目光,洗了洗手,开始拾掇灶台上的这片凌乱。
水流哗然,细妹突然抱住她,轻轻哭泣。
佩佩抱着她轻轻安抚,“别怕,乖孩子,别怕,我们不会有事……”
“看上了就是我的,这屋子归我们,人你带走。至于你们的人,除了他们能随身带出去的东西,其他一概不许动……”
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街坊邻居众目睽睽之下,黎司令的女儿带着手下公然把人房子抢了,把一个快要临盆的大肚婆赶出来。
大肚婆的老公还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一所小学的校长,被人随便栽赃一个通敌的罪名就抓了。
这个世道真是没天理!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广州城乡各地。
江明月被抓走,在牢房里很是吃了一点苦头。
袁茵和兰姨都傻眼了,带着雷小环、齐玲珑和王红英五个女人一起打上黎天民的小楼。
众士兵一看这阵势,当然知道不能管司令的家事,一边拦一边吼,刘副官等人一听说是来救人,明里吆喝,暗中帮忙,黎天民跑都没处跑,只得把人全请进来,定睛一看,五个女人全是一身缟素,就连自己的女人也有样学样变成寡妇装扮,简直就是在咒自己早死早超生,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忙不迭让刘副官轰人。
刘副官哪敢动真格的,冲着看起来领头的雷小环拼命使眼色。
雷小环满面病容,越过众人走到黎天民面前,冷冷道:“黎司令,你的女儿是在我们家长大,你摸摸良心想一想,我们有没有亏待过她?”
黎天民这才明白是冲着黎丽娜来的,顿时放了个心,摆手道:“丽娜和佩佩一起长大,哪能亏待她。”
雷小环怒道:“那好,黎丽娜抢佩佩的房子,抓走佩佩的男人,这算哪门子道理!”
这可不像是乖女儿能做出的事情,黎天民不敢置信看向刘副官,刘副官讪笑连连,“司令,这事不太光彩,我们……一直不敢跟您说。”
黎天民拍案而起,“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吃醋,”刘副官斩钉截铁,“丽娜小姐跟佩佩都喜欢这个姓江的,佩佩跟人结婚了,丽娜嫁了胡荣祖,胡荣祖最近不太老实,丽娜小姐肯定就心理不平衡。”
都是20出头的小姑娘,哪来这么多心思!
黎天民目瞪口呆,赔笑道:“胡夫人,你也听到了,就是小姑娘家家拈酸吃醋。没什么大事。”
王红英突然跪下来,拿出一片血迹斑斑的白布,是从衣服上撕下来匆忙写就。
黎天民背着手踱上前,一个大大的“冤”字出现在眼皮底下。
他要是有胆子,早就把这个大大的冤字贴自己脑门上,扛着一个冤字大旗满街走。
他不是不知道人们怎么说他,那张登载着他灭门的报纸,他暗地里不知道找了多少烧了,手抄的报纸至今还在民间流传。
世上最冤的人应该是他!
他心头火起,满屋子乱钻。
王红英堵在他面前,呜咽道:“司令,这里没有谁对不起您女儿,男女婚嫁,这是天定的缘分。不知道黎小姐用了什么阴谋诡计,把我们江明月丢进牢房还不够,还要将他判死刑!”
“黎司令,我们江家就剩下这根独苗,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我求求您,您一定要想办法救人。”
“这儿子虽然不是我养的,他的品性各位都有目共睹,他就是一个教书先生,这真是的飞来横祸啊!”
黎天民踱了几步,跑进房间拨了几个电话,气冲冲往外走,怒吼,“刘副官,备车!去广州!”
“我要是没把人带回来,你们就把这小楼炸了!”
黎天民带着刘副官和一队护卫浩浩荡荡去了广州,也懒得去找上面的人,觉得见一个说一次这种尴尬事情太丢脸了,干脆以钱开道,直接杀到监牢。
大家都知道鬼子长不了,谁都想捞够本赶紧闪人,只要给够了钱,要从监牢弄走一个人也挺轻巧。
黎天民怕监狱的人糊弄自己,多了个心眼,派刘副官去把佩佩找过来。
佩佩几乎是被刘副官和细妹两个人抬过来的。
监牢里光线昏暗,黎天民老远看到两个人扶着一个球,登时下巴都快掉下来。
佩佩的肚子大得都快炸开了,行动艰难,看这个样子,只怕马上要生了。
真没想到这个外公被别人抢了先,黎天民竟也有一些不是滋味,忽而警觉过来,对黎丽娜多出一分源自血亲之间的理解。
佩佩已经走不动路了,由细妹搀扶着,一路哭哭啼啼,黎天民眼看要糟,冲着刘副官使个眼色,刘副官又花了钱雇人做了滑竿把佩佩抬上。
黎天民带着佩佩去认人,一进死囚牢房,佩佩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的男人,顿时就晕了过去,最后由细妹淡定指认出来,这人就是江明月。
黎天民拿出被撕开一块的血衣和他身上的破烂衣服对上,叫两人手下把人抬上,对女儿最后的一点侥幸终于灰飞烟灭。
难怪人们说这个女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手简直比他这个做老豆的还黑。
回到村里不到一周,佩佩就迎来了悲喜的两重天。
雷小环已经病入膏肓,跑了一趟三水黎司令家,回来已经奄奄一息,乡下缺医少药,她硬是扛到佩佩在产床上刚刚生下女儿才撒手而去。
佩佩从鬼门关刚刚醒来,就听到细妹呼唤雷小环的哭喊。
佩佩顾不得孩子,挣扎着爬到雷小环身边,雷小环一把拉住她,“我看不到了,阿佩,我看不到了,我不甘心。”
细妹连忙抱着孩子送给外婆看,佩佩满脸都是泪,紧紧抱着母亲,想用身体温暖她。
然而,任凭她如何抱紧,如何努力,母亲的身体还是一点点冷下去,有个窃取热度的妖怪在跟她抢夺亲人。
她很快在这场抢夺战中落败,慢慢松开手,整理被褥衣衫,母亲睡得更舒适,走得从容。
雷小环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飘在空中,久久不散。
佩佩相信,她的灵魂也会陪伴自己,直到能够安心离去的那一天。
“把我跟你父亲合葬,胜利的时候,在我们坟上炸三天鞭炮……阿佩,没有看到胜利,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雷小环没有流泪,也没有瞑目。
佩佩也没有为母亲合上眼睛。
母亲的不甘心,和所有亲人的不甘心,和她自己的不甘心是一样的,那就让母亲看好,让所有亲人看好,看她们怎么战斗下去,赢得这场胜利。
刚刚埋葬母亲,谭小虎带着满满一提箱的伤药回来了,这些全部都是许盛赞为江明月准备的,许盛赞胆子小,自己不敢来,辛苦做了一个星期,托他全提上带来了。
江明月躺在床上还不能动弹,佩佩和细妹百事缠身,正好让他看孩子。
江明月给女儿取名胜来,初为人父,满心激动,顾不得身上的伤痛,抱在手里不停唱曲子。
谭小虎放下提箱,由细妹领着去雷小环坟前拜了拜,又蔫头蔫脑回来了。
佩佩把他叫到面前,满心感慨,这才三年而已,当年那个19岁的小小少年成了已然变了模样,看来在刀尖上行走,每天都在生死之间徘徊,大家都被逼着学会生存,成长得特别快。
他接过了江泮的枪,也凭着一股子初生牛犊的劲头成为第二个江泮,那个娃娃脸青年在九泉之下会不会笑逐颜开。
佩佩看着两个孩子,心头一动,转身就往屋内走。
谭小虎和细妹面面相觑,细妹冲他做个鬼脸,拖了一条凳子给他坐,辫子一甩,袖子一捋,准备洗菜做饭。
一会,只听脚步声咚咚声响得如同炸雷,细妹沾了满手的水跑来好奇地观望,
谭小虎啃着一个番茄,半边脸都是红的。
答案很快揭晓,佩佩翻出来一个戒子,雷小环当年送别他们这对新婚夫妻的时候从手上撸下来的戒子。
佩佩跑得脸红扑扑的,眼里闪着光,将戒子送到细妹面前,“这是干妈给你的。”
细妹知道戒子来历,笑容消失不见,还顺便把谭小虎拉着跪下来。
谭小虎手足无措,将番茄一口塞了进去,嘴巴鼓鼓囊囊。
佩佩也不拦着两人,将戒子小心翼翼拿给谭小虎,笑道:“来,给她戴上。”
谭小虎一拍脑袋,番茄和泪水同时喷涌而出,用力在身上擦了擦手,接过戒子的同时,细妹的手指也坦坦荡荡伸到面前来,这让他省下很多琢磨钻研的时间,把戒子套在她的无名者上。
万木堂被毁了,那么大的一家子,除了几条命什么都没剩下,雷小环是新式女性,向来没有戴首饰的习惯,那天看到家有喜事,才从箱底找了这个最喜欢的戒子,算是锦上添花。
锦上添花的戒子成为罪恶的见证,雷小环从此一直戴着,把她传给新婚的佩佩,佩佩又留给细妹……
细妹高举着手给佩佩看,佩佩一手一个将两人拉起来,谭小虎是个瘦高个,细妹也蹿高了壮实许多,真正成了大姑娘的模样,两个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突然萌生出一种老母亲的欣慰之感,怎么看怎么喜欢。
谭小虎像是第一次认识佩佩,羞涩地擦了擦脸,仰头看着天空,笑容从茫然到坚定。
浪荡漂泊多少年之后,他终于有家了。
大雨滂沱,黎丽娜浑身湿漉漉冲进家门,才发现胡荣祖早已收拾一新,拎着那把常常接她的大黑伞等在门厅。
然而,他穿的不是家中的木屐,而是一双皮鞋,他不是要出门接她。
接了这么多年,黎丽娜一直心安理得享受着这份温柔,极力控制末日般的惊恐,她的心一瞬间因极度的恐惧而紧紧揪成一团,有个声音告诉她,接来送往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两人目光交汇,黎丽娜从他的眼底看出极力隐藏的欢喜,恐惧一转眼被欢欣代替,眼中掠过一丝喜色。
荣祖仿佛得到鼓励,迅速收敛神情,朝着她微微颔首。
两人擦肩而过,荣祖到底还是心头发颤,悄然握了握她的手,发现与自己同样冰凉,手上默然用了几分力气,要把自己的力量无声传递给她。
随后,荣祖撑着伞走入雨中,自始至终,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如果他知道这是两人见的最后一面,也许会多说上两句,比如,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她,喜欢到骨子里。
能跟她有过这场热辣欢好,即便是死,他也心甘情愿。
还有一句:来生再会。
4月4日是儿童节,上午,许多学校的童子军闹闹嚷嚷来到省政府献旗,陈耀祖病怏怏走出来训话,一点也没有往日的派头,声音低沉,语无伦次,没说两句就结束了。
他这边吩咐手下给学生送点礼物,那边朝家里打了个电话,让家里煲牛腩,晚上回去吃。
可能有了期待的美食,陈耀祖的精神好了一点,回到省政府又四处巡视了一番,只是一句话都不想说,问什么都沉吟不语。
没有他发话,随从副官罗植和卫士也不敢挡驾,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满怀期待来问询,又满脸失落而去,陈耀祖并不当回事,转了一圈,解脱一般走出省政府,朝着罗植说了两个字“回家”,径直上车闭目养神。
胡荣祖拎着公文包走进,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一副做个几万两大生意的模样,看到罗植,就跟猫见了鱼一般眼睛发亮,笑容谄媚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罗植浑身一个激灵,逃也似地上车,两个卫士紧跟而上。
经过胡荣祖身边,见到他略显懊丧的苦脸,罗植心情有说不出的愉悦。
陈耀祖看出端倪,笑道:“又是来找你跑官?”
罗植讪笑,“不敢。”
陈耀祖嘿嘿干笑,“有什么不敢的,能答应就答应,有油水的都是我们自己人,剩下的谁爱干给谁干,你也落个好名声……”
陈耀祖难得说了这么多话,又觉得累了,叹了一口气,继续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罗植等不到他下面的话,只得竭力放轻呼吸,冲着司机挥手催促他加快速度。
车行至文德路,陈耀祖突然睁开眼睛朝外面看了一眼,一拍脑袋,“下车,我捎本书回家看。”
车戛然停下,书店就在马路对面,不等罗植下来,陈耀祖就亟不可待跳下,眼睛直盯着书店快步而去。
罗植加快两步,和陈耀祖并肩前行,在两个卫士一前一后陪伴下横过马路。
四人正快步走着,突然轰隆一声,前面炸了一个烟雾弹,烟雾腾空而起,罗植和卫士慌忙拔枪,此时已经来不及了,枪声大作,一个卫士的枪尚未拔出就中弹倒地。
陈耀祖躲在墙角,而罗植一阵狂奔,一头栽入附近一家商店,就地滚进柜台下,店员客人倒也见惯大阵仗的样子,一个个趴在地上不动。
陈耀祖看枪弹追随罗植而去,转头狂奔至何家祠,急促的脚步声紧跟而至,他慌乱间被门槛绊倒在地,枪声随之响起,陈耀祖身中数枪,倒地不起。
文德路很快恢复平静,罗植冲出商店,大喊,“快去对面博爱医院叫人来!”
司机终于惊醒,冲入博爱医院,罗植扑到陈耀祖身边,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没有亲眼看到陈耀祖之死,胡荣祖怎么会放心。
他赶到博爱医院时,陈耀祖已经转到东山陆军医院,只得又往东山赶,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哄过警卫进门,手术室门口站着10多个日军,护士一招手,一个日军军医捋着袖子冲入。
不知道等了多久,陈耀祖终于推出手术室,日军军医向陈夫人陈述情况,“市长一共中了七枪,一枪在右胸斜落腹部,两弹在右额到脸颊,一弹在右脚,三弹在上身,陈市长想用手挡,结果手指被打掉。”
荣祖耳力不错,遥遥听得心惊肉跳,陈夫人手里捏着手帕一直擦泪,众官员挤在一团,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进来看最后一眼。”日军军医一声令下,众人全部涌入,陈耀祖已经转移到病床上,眼睛紧闭,浑身是血,只能从微微起伏的胸口能判断出还留着一口气。
荣祖想挤上前,被一个胖官员毫不留情推出来,只好换到一个瘦一点的官员身后,老老实实听遗言。
“你们要争气,不要被外人耻笑,做官不容易,要自持才好。”陈耀祖显然自知挺不过去,气若游丝交代后事。
陈夫人走到床边,嚎啕痛哭。
听到熟悉的声音,陈耀祖睁开眼睛,两行泪流下来,“你用心带大三个儿子吧。”
陈夫人拼命点头。
短暂的沉寂后,哭声轰然而起,胡荣祖干嚎两声,凑上去一看,陈耀祖已经死了,顿时心头一轻,嚎得更大声了,被嚎得没那么大声的人看出破绽,很快被人轰赶出来。
胡荣祖回到家,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日伪军封锁道路,在西关挨家挨户查。
没有抓到刺客,没有抓到嫌疑者,荣祖心情大好,一边拾掇东西一边哼着小曲,系上围裙准备做上两道菜,跟凯旋归来的女英雄好好喝一杯。
他足足等了一夜,等到灯火熄灭,天色发白。
酒菜都没有动,他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小小挪动一步,突然瘫软在地。
送到爱盛诊所的时候,黎丽娜已经快不行了。
黎丽娜到底还是经验不足,协同大家完成刺杀任务,撤走的时候一头撞上赶来的一支便衣特务队伍,其他的人都迅速隐藏,只有她慌不择路往回跑,被一枪打中后心。
除了黎丽娜这小小的插曲,这次刺杀行动堪称完美,所有的队员安全当日就安全撤走,得到政府的表彰和赏钱。
许盛赞迅速把人塞进柜子后的密室,江泠搬出所有的止血棉纱布,想要堵住黎丽娜的血口,鲜血还是源源不断涌出来。
而她此刻什么都不能做,门外的脚步声无比急促沉重,每一声都像是要捅去心底。
黎丽娜也一声没有吭,盯着她的脸,面带着得意的笑容。
这种笑容她在佩佩脸上看到过,那是捉弄了弟弟或者偷偷干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坏事之后才有的笑容。
两个她曾经瞧不起的小姑娘,用无与伦比的勇气做成了她这辈子永远也不敢想,更加做不到的事情。
这个笑容无比明艳,又渐渐暗淡,最后失去所有美丽和光亮,沉寂也无声。
她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个笑容。
黎丽娜微微张了张嘴,目光定在她脸上,江泠竭力挤出笑容,一遍遍地说:“我们会照顾你妈妈和兰姨,我们会照顾她们到老……”
许盛赞端了一盆温水,试图给她清洗伤口,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黎丽娜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回归到一个平凡而美好的世界里。
江泠一口咬在手臂,在血腥的味道中无声痛哭。
许盛赞用颤抖的手摸了摸黎丽娜的脉搏气息,瘫坐在血地上,狠狠擦了擦脸,低声道:“阿泠,快想办法把人送回去,她不能在这里。”
江泠茫茫然回头看着他,许盛赞将她抱在怀里,附耳道:“外面全是鬼子,快想办法,保住一个算一个。”
许盛赞一个劲催促江泠想办法,实际上是想将江泠从悲伤中清醒过来,而他自己已经有了办法。
爱盛诊所收治的病人死了,不得不暂停营业,许盛赞和江泠夫妻回到三水,径自来到袁茵面前,什么话都没说,双双跪了下去。
对于黎丽娜的结局,袁茵和兰姨并没有任何惊讶,两人甚至一直在小楼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等待太久,这件事反而来得并没有太突然。
袁茵和兰姨很快就醒悟过来,紧紧抱住江泠,在这样鬼魅横行的世道里,活着的人,活着并且持续战斗的人,更需要支持和鼓励。
兰姨什么也没说,去做了满满一桌的菜,四人胃口并不好,但都始终相互关照,相互让对方多吃一点。
一顿饭吃到夜深才吃完,其实根本不知道吃了什么,每个人心里都空空荡荡。
袁茵跟许盛赞去小花园里走了一圈,江泠和兰姨收拾妥当,端出了一碗糖水,袁茵突然关照起两人要不要生孩子,许盛赞讪讪看着江泠,让她自己来作答。
“袁姨,我们有了孩子,叫您外婆可好?”
这件事总算是定了下来,许盛赞心头一轻,红了眼眶。
袁茵坐在窗边,学着女儿的样子趴在窗台上,这才明白她喜欢这个姿势的原因,这个角度看去,竹叶上的露珠都清晰可见。
“袁茵!”
“阿茵!”
“太太!”
黎天民的怒吼声响起,随着一扇扇门被踢开的声音,袁茵擦干泪水,忽而露出笑容。
她能想象他的暴怒,也知道他肯定带了枪,这些都无所谓了。
她只有一个女儿,她不应该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她身上。
她自己根本没有好好活一次,女儿帮忙把她没做过的事情都做了,这是多么完美的事情,她去陪女儿又有什么所谓。
果不其然,黎天民是提着装满子弹的枪冲进来,尚未开口,朝着她的方向开了一枪。
枪擦过她的头发飞出窗外,若是往常的姿势,这一枪差不多正中眉心。
她丝毫没有惊怕,回头嫣然一笑。
她终于发现,这个男人天天气势如熊,天天吼声阵阵,其实并没什么可怕。
黎天民手微微颤抖,怒喝,“你都知道?”
窗口吹进一阵疾风,把她的发丝吹得纷乱,袁茵赶紧捋了捋头发,笑容不减,“昨天才知道。”
黎天民突然瞪大了眼睛,嘴也大张,嘴唇颤抖许久,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夜之间,袁茵引以为傲的满头青丝全白了。
袁茵本就不显老,顶着满头白发,整个人都亮起来。
黎天民突然想起当年为何要强娶她进门。
走到她家的杏仁饼铺子门口,他刚好有些饿了,凑上去准备买两个杏仁饼填填肚子。
听到有人说话,他一抬头,正看到她从窗口探头朝着自己笑,那是个阴雨天,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朝身后的小兰笑,这一切都不重要,他得到了远近闻名的美人,并且金屋藏娇。
他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在乎的是得到的过程,得到了也没什么稀奇,加上她像是一个哑巴,除了是,不是之类的话,根本说不到一块去,简直就是一根木头。
一转眼,黎天民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而袁茵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想法,嘲弄的一笑之后,换了更舒服的姿势看竹林,等待从身后来的一枪。
她已经做好了和女儿同葬的准备,死亡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可怕。
她等了许久许久,这一枪始终没有响起。
黎天民落了一大颗泪,转身颓然而去,脚步轻得像是踏在云中。
三水商行有了陈不达的密探队这支奇兵,如虎添翼,大家都赚得盆满钵满,十分满意,除了谷池。
自从陈不达接手,密探大队的效率每况愈下,谷池在搜捕中发现一张从陈不达之手发出的伪造通行证,对陈不达十分愤怒,带着一支队伍来三水视察看看他到底搞什么鬼。
当然,知道谷池要来的只有陈不达一个人。
谷池这支没能走到三水,在路上被打了埋伏,全军覆没。
陈不达得到消息,用戴着大金戒子的手点燃三根烟插在河边,扑进江水畅快洗了一个澡。
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江水中畅游,1947年6月,他被政府以汉奸罪击毙,和黎天民相比,他只多活了两个月。
木棉花开得正好,大街小巷,如有一团团的火焰熊熊燃烧。
1945年的木棉花季节有许多的好消息,苏联红军攻克柏林,德国法西斯战败了,大家都在互相打听,日本法西斯还会远吗?
这些好消息很快以各种方式传遍广州的大街小巷,人们仍然道路以目,仍然小心翼翼,只是喜悦之情也仍然用各种方式传达给亲朋好友,传递给每一个苦难中挣扎的人们。
扫除了欧洲战场,英美集中力量在太平洋战场展开进攻,也协同中国人在滇缅战场开展反攻,苏联红军也抽身逼向东北的日军,日本完全陷入孤立,四处挨打。
最后的胜利越来越近了,激动的消息也越来越清晰。
党召开七大,提出沦陷区的任务,发动大家开展一次大规模的宣传攻势,打破敌人的封锁,用胜利的消息鼓舞人民,同时将将东江总队和珠江总队英勇抗敌的消息传递出去。
袁行云以两支游击队的名义起草一份《告全市同胞书》,并且利用学校的油印机,制成传单分发。
他亲自把一批传单拿到一家米店,交给一个黑黑瘦瘦,腿脚似乎有点不太方便的汉子,他就是悄然潜回广州的江明月。
江明月送货回来,带回来一批印好的传单,传单散发着油墨的清香,佩佩看了看传单,笑容灿烂。
她闻过这种清香,甚至能够记得那张温和平凡的脸,看似不起眼的外表下,同样也跟他们做着同样的事情。
如果不是战争,不是沦陷,不是心有不甘,不是想拼一场,她们不过是市井最普通的妇人,挎着菜篮子天天琢磨煲汤一日三餐,琢磨给孩子吃什么能长胖。
她也想到胜利之后的情形,她们会从惊心动魄的地下战场回到锅碗瓢盆灶台,回归平凡并且平静的生活,再养一个孩子。
平静生活,这看起来多么奢侈而美好的愿望,实现多么艰难。
晚上,店内来了几个人,江明月就着微弱的灯火给大家开会。
“我们分成两到三人小组,一个小组负责一个路段。在行动之前,各位一定要详细了解这一路段的地形环境和敌情。”
“完成任务的同时,我们一定要避免任何损失。”
……
昏暗的灯火中,众人目光炯炯,充满力量,让江明月精神为之一振。
当众人纷纷离去,江明月看向等候在角落的佩佩,佩佩冲着他笑了笑,一转身,将所有传单塞入菜篮子里,用青菜盖上,走入茫茫夜色中。
荣祖从家中走出来,捡起一张传单看了看,露出笑容。
一个摩托车队呼啸而来,为首的日本士兵挥舞着双手大喊,“都交上来,不准捡!”
荣祖转身就走,传单飘落在地,很快被一个日本士兵捡起来。
荣祖这会有一个酒局,喝酒的还是那个固定酒友张富山,两人的关系最近有些不太对头,就算他太迟钝笨拙也能看到张富山眼里的杀气,所以藏了一把枪作为防身之用。
今天的酒局,张富山就是冲着要他的命来的,没吃上就翻脸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什么,你那漂亮女人怎么突然不见了,你身边的漂亮小丫头怎么也不见了,你这个要钱不要脸的守财奴,她们是不是都被你弄死的?”
荣祖目瞪口呆,抓起桌上的东西朝着他砸过去,状若疯癫。
张富山被砸得头破血流,掏出随身带着的小手枪,朝着他的胸口连续射击,打到最后没有子弹才清醒过来,看着满地的鲜血和已经一动不动的荣祖,把手枪一扔,拔腿就跑。
鲜血中,荣祖的手指微微颤抖,还想去拔出自己的手枪,这个举动耗尽了他最后的生命,他大睁着眼睛看着天空,看到黎丽娜朝着他长长伸出手,露出最后的笑容。
荣祖还真不是做大事的料,张富山设计这场戏,就是发现局势不对,想吞掉三水商行,逃之夭夭。
1948年5月,张富山在香港以同样的手法被人黑吃黑,暴毙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