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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明清的伤势恢复得不错,小九跟辛苑说这些时,辛苑很敷衍地答应着。心里还是有些怪小九多事的。
她已为人妻,日子过得四平八稳,不用谁来煽风点火。辛苑也有些生自己的气,人家煽风点火,你就要四处冒烟吗?你平日里的娴静淡泊都是装出来的不成?
袁明清转院后,除了跟瑞风去的那一次,她没再去单独探望他。他们已经分手,她真的不想再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什么困扰。事实上,她的生活已经不那么安宁了。
婚姻本就是条风浪中的小船,谁知道哪一个浪头就会掀翻这艘小船呢?辛苑并没对婚姻抱有特别大的期待。但人在船上,也还安稳,总不希望落到水里吧?
车子并没买,能买起的看不上,看上的车子就贵得买不起。
再说就是买了车,一天几小时耗在堵车的大军里,也真是耗不起。医院里病人多,医生少,瑞风又如常住在医院里,周五晚上回来,周一早就过去。这城中很多人就是这样过的。自己学校里的很多年轻老师都是周末恋人,周末了才回家,平常就住学校宿舍,吃食堂,跟学生一样。
辛苑已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孤单是孤单了些,但辛苑生性安静,不是守不住寂寞的人。况且,因为心里的那一点点因为袁明清而起的动摇,她总觉得欠着瑞风一点什么。在他们之间有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辛苑希望自己积极的态度可以弥补。
只是,现在屋檐下多了个婆婆,两个原本没血亲的人突然生活在一起,小磕小碰再所难免。
辛苑的胃不好,不能吃油腻的。可何素秋做的东北菜重油重盐。辛苑又不好意思说,只好死要面子活受罪。吃饭时少吃点,回到房间里啃饼干零食。
何素秋撞到过两次,老大不高兴,像训小护士一样训辛苑说:“你挺大个人了,还是做老师的,那些东西是垃圾食品,没营养你还不知道。还有,你不是做过胃切除手术吗?怎么还吃那黄桃罐头?爱吃也不行啊,你就是不为自己的身体着想,还得为将来的孩子着想呢!”
何素秋做护士长时养成的习惯,训人是暴风骤雨式的,不让人有喘息的机会。
辛苑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她总不能说:“妈,你做的饭菜我不爱吃” 吧?
她也不想再跟瑞风说了。说了有什么用呢?他做夹心饼干,也为难。再说多了,没准心里就觉得自己容不下孤苦无依的婆婆。她不想原本她和瑞风之间的一点点小裂痕变得更大更深。她只好沉默。
辛苑沉默了,何素秋倒觉得儿媳妇这是在无声抵抗,不把她这个当婆婆的放在眼里。倒变本加厉起来。完全把辛苑当成了家里保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几次之后,辛苑发现何素秋这点很厉害。在自己面前厉害得像刀片一样。在儿子面前,对辛苑客气亲切得厉害。
甚至让辛苑觉得她是在表演看自己的脸色。她把这感觉跟小九说了,小九说:“完了,完了,情儿,你婆婆这是在跟你玩宫斗呢!”
辛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宫斗的。小九点了辛苑的额头一下说:“你傻吧,你!她就一个儿子,儿子跟了媳妇好。她能不失落吗?从前工作忙顾不上。现在来北京,眼里心里可不都是她的儿子,你可不就成了假想敌!老太婆阴险着呢,你联着点吧!”
辛苑笑了,这倒也还不至于吧?她想怎么样?把自己跟瑞风挑拔离婚了?怎么可能?哪有当妈的不希望儿子过得幸福的?
小九叹了口气:“她当然希望她儿子幸福,但这幸福也许就不是你呢?”
“那是谁?”辛苑问。
小九点了点辛苑的额头:“你就不觉悟吧。等你觉悟了,别后悔。”
小九这样一说,辛苑倒真想起了一件事。
那阵淘宝年中大促,她在网上给瑞风买了一件衬衫。瑞风回来,辛苑让他穿上试,瑞风穿上挺开心的,跑到客厅里去晒。
何素秋冷冷地瞭了两眼目光重新回到手里的晚报上说:“淘宝上买的东西能有什么好货?”
“妈,这个是旗舰店的,跟商场里的是一样的!”辛苑解释。
何素秋提了提那衬衫,扔到床上,“我像你这么大那会啊,就算自己不吃不喝,也得让瑞风他爸穿得板板正正的!”
这句像是批评,但又没说得很严厉,辛苑笑了笑,并没放在心上。
隔了一天,何素秋从外面回来手里提了好几个购物袋,恰好那晚瑞风也回来了,何素秋把购物袋一个一个倒出来,她竟然给瑞风买了三件衬衫。
她说:“你是大夫,咱手艺不差收入不低,把淘宝上买的便宜贷都扔了!穿得不好让人看不起,还有,你这身材,不穿点好的,也对不起自己啊,我儿子比那个王凯李易峰帅多了!”
这些话都像是说给辛苑听的。
那个晚上,辛苑的心里真的有些堵得慌了。这是干什么啊?又不是讨好竞赛,我买一件,你还弄三件。再说了,瑞风是自己的老公,她怎么会舍不得钱给他穿好的呢?婆婆是不会看,她悄悄看了婆买的,完全就没自己买的贵嘛。自己这样一比较也很讨厌,跟个老人家计较什么呢?
瑞风也看出辛苑不高兴来了,他哄辛苑说:“老小孩,老小孩的,妈心疼儿子,你别跟她计较!”
辛苑能计较什么呢?她给自己的儿子买三件衬衫犯着国法还是犯着天条了?辛苑从小到大都不会吵架,跟婆婆,她更不想吵。况且,婆婆这种,又不明着说,又不针对自己说,吵都没法吵。
瑞风是医生,每天跟上战场一样,若为家里的事烦心,一个分心,再闹出点什么事来……所以,只能忍。
辛苑冲瑞风笑了笑说:“妈爱买还不好,以后妈都给你买,我还省钱了呢!”
衬衫事件印证了小九的理论。
辛苑想,那就让婆婆知道自己并无意跟她抢瑞风就好了吧!可事情远没她做退让就万事大吉这么简单。
一山难容二虎,一个家里,有两个女人,这事也还真是个问题。
那天,辛苑下班时碰到章小娅上来送碗。辛苑倒也没什么不高兴,不过吃饭时跟何素秋说了句:“妈,您一人儿在家,最好别随便给人开门。咱这小区虽然不错,但也保不齐……”
何素秋立刻脸拉得山长,“她一个小姑娘能把我怎么着啊?人就借两罐可乐,至于嘛!”
辛苑说的当然不是邻居章小娅,万一开了门,外面站的是坏人呢!但她忍了忍没说下去。辛苑想,或许真的是自己的沟通有问题,以后再有什么事要就让瑞风说吧。
瑞风回来,还没等辛苑说,何素秋就说了。
等到辛苑说时,显见瑞风已经知道了。
辛苑也委屈:“我是好心,咱这北京,不比那个小县城,真要出点什么事儿……”
瑞风拍了拍老婆的脸:“知道。其实妈是太闷了,你想咱俩白天都上班,就她一人,她习惯了忙忙乎乎的过日子,这么闲着,还真不是个事儿。要不,下周我带她去我们医院呆两天?”
“哪有去医院玩的?再说了,谁上班还带个妈啊!改天我带她去社区看看有没有什么活动让她参加参加吧!”辛苑终究是心软的。
瑞风握住辛苑的手说:“小苑,你也知道从小我爸就不在我身边,我的亲人就是我妈一人,无论怎么样……”
后半截话瑞风没说,辛苑却知道其中的力量。如果自己真对婆婆怎么样了,瑞风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可话又说回来,自己不过是好心,做人怎么就这么难呢?哪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每一件都像是硌在床垫下的豌豆,让人那么不舒服……
那晚,辛苑背对着瑞风,他跟她说了几句话,她都装睡没理他。明明知道不怪瑞风,可不在他这出气,又在哪出气呢?
何素秋做护士,有洁癖。
辛苑头发长,总不免哪有一根、两根的掉发。何素秋拣着了,便大呼小叫拎着到辛苑跟前,说:“你看,你看,这头发到处掉,会长尘螨你知道不知道?”
辛苑那阵都有点强迫症了,坐到屋里,眼睛就到处看哪有没有头发。还怕装到垃圾桶里会带出来,特意找了只小塑料袋,拣到就装到里面。瑞风不知情,有次笑她在拣金条。气得辛苑不理他。
那段时间真是累,吃不下饭,还总是干呕。辛苑又不想让瑞风和婆婆知道,一切都自己撑着。
就这,也还惹出了大事。
何素秋拉开洗手台的手屉找浴帽,一下子看到那只塑料袋里的头发。头发长在头上挺美的,真若在某处,一大团黑漆漆的头发,还真是阴森森的。
何素秋“啊”一声,脚底一滑,人摔倒在洗手间里,头不偏不倚刚好碰到浴缸沿儿上。
好死不死,那天本该回来的辛苑系里一个叫骆雷的男生吞了一百片安眠药,辛苑在医院里呆了一天,到家时都晚八点了。
辛苑打开门正撞到急着要出门的瑞风,辛苑还挺纳闷:“你怎么回来了?我都忙懵了,今天是星期五吗?”
瑞风的一张脸拉到脚面子上,手里提着只手提袋。
辛苑觉出了不对劲:“妈呢?你干什么去?”
“妈住院了。辛苑,你这么晚才回来,你就不能往家里打个电话?她一个老人家在家……这多亏发楼下小娅和思源,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瑞风完全是指责辛苑的口气。
辛苑几乎一整天没吃饭,血糖有些低。
人靠墙站着强撑着问:“妈倒底怎么了?我的手机没电了……”
实情是辛苑真的忘了。骆雷整个人像面条一样被抬上救护车,辛苑腿都软了,她以为这孩子真的救不回来了。可是还好,人的生命力还是挺顽强的。没想到,班里的事刚处理完,一天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家里还出了事……
愤怒之下的瑞风进洗手间拎了那只装头发的塑料袋出来,“你看看你办的好事,这是什么,这是?好好的装着人的头发,谁看着不疹得慌啊?妈就是被这个吓得摔倒,人磕在浴缸上,要不是章小娅来送那两罐可乐听到妈大声呼救……”瑞风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跟你去医院!”辛苑身上虚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也很想争辩,很想说那怪得了她吗?她也是职业妇女,她总不能不上班在家里看着婆婆,况且头发也不是她愿意弄的,还不是婆婆每天把拣头发当成天大的事来抓。总不能拣到一根就扔到楼下去吧……
可是,婆婆在医院里,自己跟瑞风吵架有什么用呢?
“这么晚了,你就明天再去吧!还有,赶紧把这个扔了吧!”
瑞风关门的声音很响,“咚”地一声,辛苑的心忽悠了一下。她倒到沙发上,眼泪一串串往下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电话叫醒。
电话是辛安打过来的,他说:“姐,在哪儿呢?我跟小九姐在你家门口,你来开个门!”
辛苑虚飘飘地走到门前,用力拉开门,让小九跟辛安进来。
“姐,我们给你带了外卖,吃饭没,没有正好吃点,还热乎的!”
辛安进厨房找了碗筷出来,一盘子热腾腾的烧麦刚倒出来,辛苑胃里就一阵翻腾,人赶紧冲进洗手间翻天覆地地吐了起来。
小九跟到洗手间一边帮辛苑捶背一边小声问:“情儿,你这是不是有了啊?”
辛苑脑子又懵了一下,头疼得像要炸开花,不能思考,眼泪却哗哗地流了下来。
小九被辛苑给弄懵了,辛苑一向理智,外柔内刚,从没在自己面前这样哭过。就算是袁明清转身回了哈尔滨,她都没这样过。
“情儿,情儿,你别哭啊,你跟我说,倒底出了什么事?”
辛苑坐在沙发上,喝了辛安递过来的热牛奶,人缓了过来。她把婆婆摔倒入院以及瑞风的态度说了说。小九几乎是拍案而起。
“妈就了不起啊?看不了头发了,还?她是尼姑出身啊?惯得她熊猫脾气。葛瑞风也不能因为是他妈,就不分青红皂白啊,她摔倒是是老天爷给的报应!”辛安拉了拉小九,觉得她说得有点过了。
辛苑越发地掉了一盆子金豆子。也许是这一段时间积压在心里的东西找到了个释放的出口。
表姐哭,辛安心里难过,却又不知道怎么劝,只是把带来的啤酒一罐罐喝了,很快酒精发作,整个人瘫软到沙发上。
小九跟辛苑进到卧室。小九说:“有句话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从前你跟葛瑞风过得静水无波,也可能是死水微澜,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但直觉上,你好像对他并不那么用心,不然,怎么可能做周末夫妻?情儿,现在夫妻俩天天躺一张床上,都可能同床异梦。你们这年轻夫妻,医院又是女人成堆的地方,你也是年轻貌美,怎么两个人都对彼此这么放心呢?你跟我说实话,如果你真的对葛瑞风没什么感情,只是搭帮过日子,那就不妨回头考虑考虑袁明清……”
“别说了,我们不可能!”辛苑的目光落到墙上的一幅照片上。那是两人在新疆玩时路人帮着拍的。蓝天白云,辽阔的大地,照片上的辛苑和瑞风努力地向上跳着,眉宇飞扬着,隔着照片仿佛都能听到笑声。
“你别死心眼,怎么就不可能啊?”小九犹豫了一下,她说:“情儿,你知道那次我为什么去哈尔滨吗?你知道去哈尔滨之前那段我总说忙,我们很久都同见面吗?我跟一个男人闪婚,哦,不,是我以为我跟他闪婚,还做了周末夫妻……”
小九跟辛苑讲起那段,像在讲别人的人生一样。这些是辛苑第一次听到,她不知道小九整日嘻嘻哈哈什么都能搞定的样子还有这样的经历。她握着小九的手说:“你还叫我情儿情儿的,这么难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说?”
小九苦笑:“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讨厌自己,再说了这种走麦城的时候谁想说啊!前车之鉴啊,情儿,真不是我替袁明清说话,我是眼见你们这一路走过来的,他是做错过事,但那时不年轻吗?袁明清这次来北京投资,为什么啊?他失去过,才更后悔,才更会珍惜。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在燕郊那段路出车祸吗?他是为了你,为了去找葛瑞风!”那些话应该是在小九心里呆了很久,井喷一样蹿了出来。
那不过是一点铀,却把辛苑炸了个粉碎。
“什么?他去找瑞风?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去找瑞风?”辛苑觉出了自己的歇斯底里。其实,她是不知道该怪谁。
“情儿,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他?他在抢救室时,我比谁看得都清楚,还有,你若真跟他什么都没有了,刚刚我说那话时,你不用这么激动吧!”小九像最有把握的外科医生,试图用最精准的手术刀剖析辛苑。
辛苑恼了:“李初,如果你还是我的朋友,你就不应该说这番话。我和瑞风有什么问题是我们之间的事。我跟袁明清也不用你来扯皮条!”
一向温婉敦厚的辛苑从没说过如此难听的话,小九愣眉愣眼地停了一下,起来拍拍屁股说:“好,算我李初多管闲事。不过,辛苑,生活从来都不是非白即黑,非此即彼的选择题,还有中间项,吃回头草也没什么好丢人的!与其跟一……”后半断话小九没再说下去。
小九还有一句想说没说的话是:“如果哪一天瑞风跟老许一样在外面跟别的女孩也来周末夫妻这一套,辛苑你又该怎么样呢?”
小九出去叫辛安起来回家,辛安糊里糊涂地进来跟表姐打招呼,辛苑“哦”了一声。辛安说:“明天早上我过来接你去医院!”
“不用!”辛苑回得很生硬。
小九站在门前阴阳怪气地接口道:“你姐的生活她自己做主,咱就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你明明不能喝酒,还喝什么?真是!”
辛安不知道两个大女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跟在小九后面离开。屋子里空了下来,辛苑想:“什么时候他俩成了‘咱们’了?”
给瑞风发短信:“妈怎么样了?”
没回。
夜深了。肚子饿了起来。想起小九和辛安带来的烧麦,想吃。辛苑进厨房时还是好好的,打着火,烧麦热起来的气味扑了出来,肚子里就开了锅,跑到洗手间掏心掏肺地吐了一回,胃里没什么东西,只吐出来酸水。倒是眼泪鼻涕一起淌,再没了吃东西的胃口。
人恹恹地躺上床上。如果人能飘起来,彼时彼刻的辛苑应该会飘起来了。
这样也好,没力气想些什么,就真的什么都不用想了。人没有意识,不去想事情,也未偿不是件幸福事。
不知多久,恍然间听到门响,听到有人进来,睁开眼,看到天亮了。
瑞风黑着一张脸进来:“你还真是好心情,妈进了医院,你还有闲心喝啤酒。”
辛苑想了一下,咧嘴笑了笑,她能告诉他那些啤酒是辛安喝的吗?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吧?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跟瑞风之间有越来越多的话不能说没法说了呢?
“咱俩得谈谈,这日子……你没按时回家,是不是去接袁明清出院了……哎,辛苑,辛苑,你怎么了?”
辛苑记得自己好像是努力地笑了一下。她好像说了句:“葛瑞风,算我白认识你一场!”
只是,她不知道这话葛瑞风听没听到。或者,只是她想说,却没力气说出口而已。
不过,那些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辛苑的心一点点结上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