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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马蹄声转眼间近在咫尺,在漫天的飞尘中,人影隐现,为首之人更是一马当先,纵马朝河边疾驰而来,但见他身材高大眉目英挺,满身疲惫也遮挡不住他周身散发的野性彪悍——正是颍川王尔朱兆,紧随在他身后的则是慕容绍宗。
见尔朱兆来势汹汹,高欢自然知道不妙,急忙让众人加紧过桥。他深知此时若是折返让两方人马正面对上,事态将更加难以控制。
司马子如抬头,但见云层愈来愈低,渐大的风势吹得积云层层翻涌。
他心念微动,或许,这会是一场及时雨。
眼看着尔朱兆的人马离河岸越来越近,英娥眉心微凝,调转马头欲往回走。刚行了一步,就被一旁的司马子如扯住了衣袖。
“英娥,你要做什么?”
英娥回答的也是干脆利落,“我先去拖住他。”
司马子如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被英娥堵了回来。
“别婆婆妈妈了,先过了桥再说!”英娥垂眸看着他拉着自己衣袖的手,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柔色,“放心吧,他是我的阿兄,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说着她用力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心里拽离,策马往桥尾走去。
在桥首的高欢看到英娥的举动,立刻猜到一二,心里一急冲着司马子如喊道,遵业,快拦住她!
司马子如凝视着她的背影,墨色的眼眸,如映着月影的湖水,微微摇漾。
“让她去吧。”
尔朱兆带人追到桥头,看到高欢一行已经过去了大半,顿时火冒三丈,当即大骂起来,贺六浑,你给老子回来!骂了几句,见高欢丝毫没有反应,他更是气急败坏,正要下令让众骑兵过桥继续追,不料刚踏上桥面,一骑人马就倏忽而至,挡在了他的去路。尔朱兆正要发怒,定睛看清来人那张流离明媚的面容时,刚才还被怒气充斥的眼眸就如春风化雪般融化了。
“英娥,你——”
“不知王爷千里迢迢追来所谓何事?”她语气冷淡地打断了他的话。
听到王爷两字,尔朱兆只觉心口好似被重锤了一拳,眼圈竟一下子红了起来,语气莫名有些委屈,英娥,你从来没有对我生过这么长时间的气……
对方却只是淡淡看着他,那种陌生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尔朱兆心头的委屈愈加强烈,胸口仿佛有种火炙的感觉往上窜。双眼有些模糊,眼前的冷淡女子似乎也渐渐幻化为只有七八岁的女孩子,如琉璃般明澈又如小狐狸般调皮狡猾的女孩,总是笑嘻嘻地跟着他,不停的喊,阿兆哥哥,阿兆哥哥……
他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声音也嘶哑了几分,“英娥,你到底和和我闹到几时?我们之间连话都不能好好说了吗?”
英娥的目中波光微动,似是想起了幼时的情景,也有瞬间的恍惚。但这只是一晃而过,她很快又硬起心肠,扭过头,“王爷还没说究竟为何来此。”
尔朱兆瞬间气血上涌,双目灼灼地盯着她,一时竟忘记了此行的目的。还是慕容绍宗忍不住在一旁出声提醒之后,他才发现高欢的人都已经陆续过了桥。尔朱兆虽然性子野了些,却并不笨,立刻就明白了英娥拦在这里的目的,心中更凉了几分。
“英娥!”
他一声大叫之后,原本就低压压的云层像是承受不了重量般压了下来,闪电在天边闪烁着银色的光,忽明忽暗,少顷,豆大的雨点便如塌了天般铺天盖地倾盆而下,
就在雨点刚落下没几滴时,就见司马子如已经策马冲了过来,眼明手快地用自己的大氅将她整个人罩了起来。
英娥一怔,撩起大氅抬头望去,那人正满眼缱绻爱怜地看着她,一开口声音却又带了几分促狭,“变成落汤鸡会很丑哦。”
英娥心底千绪迭起,神思微微荡漾,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甜。
她的唇边浮现一抹狡黠的笑,忽然低头捂住自己腹部,皱眉抿唇,似是有些疼痛。司马子如面上有担忧之色一闪而过,立刻勒住马头凑了过来,“这又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话音刚落,眼前忽然一黑,原来英娥扬手将另一半大氅盖在了他头上。
在黑暗中,他忽而笑了起来。
小小的空间里,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虽然谁也没有开口,却有一种胜过千言万语的情愫,弥漫在他和她之间。
此时此刻此地,仿佛远离了一切尘世喧嚣,两人在这小小的空间里自成一片天地。
站在对岸的高欢静静注视着两人相近的身影,心底仿佛滋生出了一根名为嫉妒的藤曼,缓缓攀爬缠绕……
雨势越来越大,漳河水也几乎以肉眼能见的速度暴涨,将原本失修的木桥冲得摇摇坠坠,忽听有人惊叫道,“桥垮了!”
在木桥被冲垮的一瞬间,反应极快的司马子如已经护着英娥冲下了桥,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暂做停歇。
幸好这场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待雨停云歇之时,漳河水也渐渐退去,再度恢复了平静。高欢并未离开,反倒令人就地扎营大帐,对尔朱兆隔水遥拜,朗声道,“王爷到底所谓何事?”
尔朱兆想起此行的目的,飞快看了一眼慕容绍宗,朝着高欢怒喝道,“贺六浑,你在太行山强行以低价抢了三百良驹,可有此事!”
高欢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原来是有人给自己设了套。以尔朱兆的性子绝想不出这样的法子,那么肯定是他身边的人支的招。
果然慕容绍宗一招手,一个随行的矮小男子被人带到了队伍前,正是当日将马贱卖给高欢他们的贩子。
“要不是这人来传信,我们都不知道贺六浑你竟如此大胆,根本就不把王爷放在眼里。”慕容绍宗冷声道。
只听那贩子带着哭腔道,“那马本是要进献给王爷的。可小的说了还是被他们强行低价抢了。”
英娥怒道,“胡说,那日你将马卖给我们可不是那么说的!你说,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我非割了他舌头不可!背后偷偷摸摸,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尔朱兆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心里其实已经有些后悔听从了慕容绍宗的话。但就这样让高欢带人离开,又有些说不出的堵心。
司马子如留意他的神色,开口道,“王爷,贺六浑自得王爷之令前往六镇,这一路丝毫不敢怠慢,日夜兼程赶路,生怕负了王爷所托。无奈人弱马瘦,一路难行。贺六浑他生怕辜负王爷嘱托,在半路上见此人贱卖马匹,这才咬牙买下。他并不知这是要送给王爷的马,若是知道,按他的性子只会直接向王爷借马暂用,哪用得着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尔朱兆的脸色忽红忽青,更觉尴尬。
对岸的高欢索性拔下腰间的长剑,哽咽大声道,“贺六浑只怕耽误了赶路无法和王爷交待,因此才仓促买下了这些马。今日若王爷要取我性命,简直易如反掌。贺六浑人微言轻,死不足惜,只担心六镇军民再次叛离,于王爷的大业平添许多麻烦,我实在是死难瞑目。”说到此处,高欢似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泪如泉涌。
英娥也有些愕然,显然没想到师父还有演技如此出众的一面。司马子如眼中闪过淡淡笑意。
尔朱兆更是从未见过高欢这个样子,一时有些傻眼,听高欢言语间又是委屈又是无奈,更有唯他是尊的态度,对高欢原来的不满顿时去了大半。他本就是性情中人,想法也简单粗暴,这样的高欢,处处为他着想,又怎么可能背叛他呢。
因此他不顾慕容绍宗的阻拦,大声回道,“贺六浑,我根本就没想要取你性命。你我可是结拜的兄弟!我今日就以此河发誓,绝不命令手下过河。你要是不信,我就一人一骑过来就是了!”
高欢的哽咽声滞了滞,似乎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还不等他劝说婉拒,尔朱兆已经将马背上的东西取下,跃马纵入漳河水中,还不忘回头道,“英娥,遵业,你们也一起!”
英娥和司马子如相视一眼,便也照着他的样子纵马入水,幸好现在漳河水退,几人扶着马倒是顺利趟过了漳河,到了河对岸。
高欢将尔朱兆迎进了帐内,一番行礼后又道,“王爷,你我已经结义为兄弟,却遭了小人挑拨,险些兵戎相加,若真到了这一步,岂不愧煞朗朗天地!”
尔朱兆心中震动,眼圈发红,索性解下了自己的佩刀递给高欢,“贺六浑,你要觉得我不够兄弟,干脆就用这刀砍了老子的头!老子绝无怨言!”
高欢接过刀,双手微微颤抖,接着就将刀掷于地上,再度哽咽道,“自从大将军过世,贺六浑何所倚靠,唯有愿王爷千岁万岁!”
尔朱兆听得心头一跳。这世上又有谁能被称为万岁?高欢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这一番唱念做打下来,尔朱兆从晋阳带来的腾腾杀气也渐渐化为了乌有。两人更是杀了白马再度宣誓,永证和好。
尔朱兆当晚更是喝得大醉,留宿在了高欢营中。而高欢回到自己帐中时也已是夜深,直到此刻他高悬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他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角,只觉头也是晕得厉害。
“大人,要不是小的吩咐他们去生火做个醒酒汤?”一旁的心腹侍从小心翼翼道。
高欢摇了摇头,看了看欲言又止的侍从,“怎么,有话要说?”
侍从一咬牙,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如今尔朱兆正独身一人在此,正是杀了他的绝好机会!”
高欢眉心一跳。
“大人这次是逃过一劫,若是下次尔朱兆再动了杀心,那又该当如何?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高欢沉默了几秒,表面看起来虽依然平静,内心却是翻腾不已。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英娥的声音,“师父,你在吗?你若是还没歇着我可进来啦。”
高欢按捺住纷乱的心情,“是英娥啊,快进来。”
话音刚落,只见英娥端着一碗汤水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笑道,“师父,你今天喝了不少酒吧,我特地生了火熬了点醒酒汤给你,快点趁热喝了!”
高欢的心口涌起了一股暖意,更有淡淡的喜悦,“到底是长大了,懂事了。”
英娥眨了眨眼,“我从小就很懂事,不然师父怎么会这么疼我?”
高欢不禁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知道师父最疼你就好。”他顿了顿,“时间不早了,你也快点去歇了吧。”
英娥放下了汤碗,翻了翻眼皮,“这不那边帐里还躺着一个嘛。那家伙老以为自己酒量好,其实才没有呢!好了好了,等他明天赶紧回去,咱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高欢的眼神暗了暗,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尔朱兆在英娥心目中的地位。或许这血缘亲情,是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割舍断开的。
待英娥离开之后,侍卫忍不住道,“大人……”
“此事万万不可。”高欢断然否决,“此时杀了他是易如反掌,但一旦动了手,就是和整个尔朱家族为敌,我们的实力尚弱,一不小心就会满盘皆输,倒不如留着他,让尔朱家族互相牵制,以便我们得渔翁之利。”
侍从连连点头,“还是大人有远见!”
高欢微微笑了笑,目光复杂的落在了腰畔那个旧钱袋上。那些借口是不假,但他更清楚,若是杀了尔朱兆,他的小姑娘永远都不会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