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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渤海王府里一派热闹,女主人娄昭君虽然身为渤海王妃,却并不为这层身份所束缚,兴致所至依然愿意为夫君孩子们洗手做羹汤。如今暂住在王府里的英娥和司马子如,自然也经常结伴前去蹭吃蹭喝。与其说是美食的诱惑,倒不如说是这种家人一同用餐时的气氛,让英娥仿佛有种回到了彼时北秀容的错觉。
那时的她,少年不知愁滋味。
今晚的菜式看的出娄昭君花了些心思,除了英娥钓的那条大鱼做成了蜜纯煎鱼,还有道白缹肉,即将新鲜猪肉用盐,豆豉和水煮熟,捞出后切成片另加葱白,小蒜和豆豉清汁煮成,口感鲜咸,在夏日吃最是开胃。相配的几道素菜,如缹茄子,是将茄子用骨刀破四开,先用沸水焯一遍,在再加入香酱葱白同煮,最后洒上一层椒姜末。蒸藕则最为英娥所爱,做法也较为简单,用蜂蜜灌入藕孔,再用酥油面封住藕孔蒸熟,吃时去掉酥油面,倒了蜂蜜,再将藕削皮切片即可。
菜肴一端上来,偏厅里顿时弥漫开了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英娥时而和左侧的高澄说上几句,时而和右侧的司马子如交流一下,倒是忙的不亦乐乎。
高欢略有些疲惫地坐在上首,身旁跳跃的烛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英娥,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你可要多吃点才行。”娄昭君微微笑着,又对下人吩咐道,“今天的鱼不错,王氏喜食鱼,她那里也送上一份。”
英娥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一个三四岁的小男童,那是高欢的庶子高浚,他的生母就是那位王氏姬妾。这王氏是个寡妇,据说跟了高欢当月就生下了这孩子,所以府中偷偷传这孩子并非高欢亲生。不过娄昭君倒是一直善待他们,吃穿用度上并无丝毫克扣,甚至就连高浚的衣衫,有时她都会亲手缝制。
除了王氏之外,高欢亦有穆氏,韩氏等几位姬妾,平日里用餐时她们是不出现的。
“有了师娘这么好的女人,还要纳什么姬妾,身在福中不知福。”英娥小声道。不等司马子如说话,高澄倒先开了口,“这世上的女子各有各的美,自然是多多益善,男人多纳点姬妾又算什么。不过我听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偷的滋味才是最好——哎呀!”
“去去去!黄毛小儿胡说些什么!我耳朵要长针眼了!”英娥拿起截饼塞进了他的嘴,“离我远点!”
高澄被噎得翻了个白眼,连连咳了几声。
司马子如忍俊不禁,不忘投井下石,“将来阿惠必定是位风流人物。说不得还能留名于青史。”说着,他将剔除了鱼刺的鱼肉放入英娥面前的碟子中,低声道,“别光顾着说,快把这些都吃了。”
英娥应了一声,回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放心的大口吃起来。
虽然她还在孝期里,但按照契胡人的传统,百日素食后即可开始沾荤腥,因此英娥之前确是饿瘦了一圈,看到荤腥连眼睛都绿了。
高欢将几人的互动收入眼底,深邃的茶色眼眸中带着点摸不清轮廓的东西。在他那些清晰又遥远的回忆中,似乎也有相似的情景——小小少女亲昵地靠在他的身边,等着他小心翼翼将鱼刺剔净,再放心地大口吃下去……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连这样照顾她的权利都完全失去了呢?
他握着酒盏的手猛的紧了紧。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侍女焦急的声音,“王爷,韩姬身体抱恙,今天一日都没吃东西了,奴婢求王爷过去看看。”
偏厅里的气氛似乎滞了滞,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高欢。
这位韩姬是高欢小时邻居韩轨的妹妹,也是高欢情窦初开时的初恋。当初年少的高欢向韩家求亲,却被韩母嫌穷拒绝,将韩氏另嫁他人。如今韩氏新寡,转而投奔了高欢,因有着少年时的情分,再加上亲兄韩轨也算高欢的心腹,这位美人平日里就最擅用不入流的法子争宠,有时甚至不把娄昭君放在眼里。
高欢轻蹙了蹙眉,“既然抱恙,为何不请府医?”
那侍女进得门来,怯怯看了娄昭君一眼,嗫嚅道,“奴婢怎么也找不到王妃,没有王妃的允许,奴婢……”
“你这是什么意思?”高澄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这婢女话里话外怎么听都是母亲故意不请府医的意思。
侍女似是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求道,“王爷,还请去看看韩夫人吧,夫人可是一直都在念着王爷呢,说不定看到王爷病也会好得快一些……她顿了顿,眉梢眼角流露几许难掩的得意之色,“夫人说年少时,每每她生了病,王爷都会哄上半天呢……”
娄昭君的眼神黯了黯,但还是露出了雍容得体的笑,“王爷,不然您还是先去看看韩氏……”
“我倒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成灵丹妙药了。”英娥拿起了酒盏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到了高欢面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语气中多了几分促狭之意,“看来王爷将来若改行行医,必定堪比华佗扁鹊。来看病的人,不管是头疼脚疼腰疼肚子疼,只要就这样看着王爷,保证百病皆消!”
高澄扑哧一下已经笑了出来,讽笑道,“英娥姐姐虽说得是醉话,却也没错。我阿爹既非府医也不是灵丹妙药,去了又有何用?”
娄昭君看了看高欢的面色,微微一笑,“要不还是妾带府医亲自过去一趟吧。”
高欢面色平静地点了点,“也好。辛苦王妃了。”
娄昭君离开后,小高浚也犯了困,由奶嬷嬷抱了回去。高澄则因为最近读的书籍需要司马子如解惑,便请他去了书房,高洋自然也紧跟兄长而去。一转眼,偌大的偏厅里只剩下了高欢和英娥两人。
“好了,别装醉了,你的酒量难道我还不知道吗。”高欢瞥了她一眼。
英娥讪笑,随即又理直气壮道,“我这不也是看不过眼嘛,这韩氏就仗着你宠她,老给师娘使绊子,膈应人。这次我看八成又是在装病,你要是去了,她以后对师娘就更无礼了!”
高欢轻叹了口气,“英娥,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了,我也嫁过两次人了!”她不服气地反驳道。“总之,我不许你因为她迁怒师娘!”
高欢无奈,“我怎么会是那么糊涂的人。”
“难说啊,美色当前,色欲熏心,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高欢愣了一下,忽而笑出了声,“英娥啊,你还什么都敢说。”
英娥转了转眼珠,笑道,“师父,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我敬你啊!”说着顺手将杯里的酒一口都喝了大半。
高欢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道,“英娥你等等,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英娥看着他往内室而去,便换了舒服的姿势倚在食案旁。
大约过了小半盏茶功夫,当高欢拿着一个小匣子从内室出来时,看到倚着食案的英娥已经睡着了。
她手里的酒盏微微倾斜着,里面残留的一点酒已经流尽。
高欢怔了怔,抬足走了过去,弯腰蹲在了她的面前,默默地凝视着她睡着的脸。他沉沉的眼神,仿佛让人联想起某些深刻幽暗的梦境。
在烛光的映照下,这张美丽的脸出奇的安静,神色温柔而放松,完全没有丝毫戒备。光润的额头上覆着几缕发丝,秀长的眉毛轻微蹙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极淡的阴影,仿佛随时都会翩翩起舞的蝶翼。
他的心底忽然有种忧伤和欢喜夹杂着轻柔地沁染开来,欢喜的是她对他自然流露的亲昵,忧伤的是那种亲昵……却并不是他最想要的。
人有时想要看清自己心灵深处的东西也不是很容易,因为最深的欲望往往隐藏在心底最黑暗的地方。
仿佛是受了某种蛊惑般,他缓缓伸出手,擦过了她微凉的面颊,想抚平那微皱的眉心。
月色一点一点从窗棂处溢了进来,风吹起殿内的帷幔,空气里弥漫着夏夜里的草木味道。
他的指尖轻抚着她的眉心,她依然还在梦里,一动不动,没有拒绝,没有反抗,竟让他恍然有种恋人般的温情。
心口上,仿佛开出了一朵绝艳妩媚的花。
门外,正从韩氏那里回来的娄昭君看着这一幕,眼中有惊愕一闪而过。夜晚的风,凉凉吹过她的面颊,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好似藤曼般盘旋着爬上她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