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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深在地板上睡了一会。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合眼了,也没有吃东西,现在的时间是第五个工作日的下午,耽误的工作进度无法立刻弥补,还有五份衣料需要缝制。
聂深坐起身,精力恢复了不少。他往四周扫视,缪璃不在,应该是到戏楼各处巡察去了。聂深侧耳一听,外面出奇地安静,七恶徒不知在干什么。
聂深来到赫萧和鲁丑身旁,他们各自躺在一块木板上,鲁丑紧闭着眼睛,脸上的血迹已经擦掉了,身上伤痕累累。
赫萧呼吸平稳,缓缓醒过来。
聂深想,终于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他开门见山地问:“地下室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赫萧低垂眼帘,避开聂深的目光:“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你可以称其为‘怪物’。”
“没那么简单吧?”聂深语气不满,“你像个看坟的,一直看护着那玩意儿,居然说不知道?”
“我不是看坟的,更不是看护那个东西的,”赫萧虽然躺着,气势却并不弱,表情冷酷,“我只是守护缪璃小姐。”
“好吧。”聂深缓一下语气,“我现在也不好过,本来可以保护好林娴,不该带她去地下室。”
赫萧哼了一声:“林娴转化的事,与你关系不大。”
“转化?”聂深一愣。
“碰了金属,转化是迟早的事,但林娴确实有不同之处,她的转化竟是通过郭保直接完成的。不过这一点,你难逃干系,如果林娴不跟着你去地下室,就会以别的方式呈现自杀现象,然后转化。”赫萧冷笑着说,“你促成了她,恭喜你。”
聂深无法反驳。
沉吟片刻,聂深又问:“郭保也碰过金属?”
赫萧点了一下头:“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也要感谢他,他出现异样以后,我才明白宅中的金属碰不得,于是做了全面处理,并下了禁令。”
“但他为什么一直活在地下室?”
“碰了金属的人,以什么方式存在,不是我能决定的。”
“可是郭保活了这么多年,必然有原因。”
赫萧扭脸看了看聂深,把眼睛闭上了:“你太顽固了。我要提醒你,知道得越多,你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郭保是个传声筒,对吗?他本身,就是你们和那个东西之间的联络通道,所以他才能一直待在地下室。”
赫萧睁开眼睛看了看聂深,“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
“郭保是个特殊的存在,其他客人则以各种方式‘自杀’,其实是进入了转化模式。”聂深喃喃道,“渊洞里那些铁链,果然不是用来囚禁,而是用以锁扣宅子的。铁链与金属管道相接,凡是触碰到的客人,意念会被控制。”
根据现有的信息进行推测,聂深得到初步结论:
地下室那个怪物通过振动墙壁内部的金属管道,发出音频,频率是根据不同的客人所设,只有当事人能听见,然后一个个引诱到洗浴间。所以聂深每次听到音频,过后就有人出事。虽然林娴和姚秀凌、汪展延迟了,但原理不变。
客人们的贪心,本来已在缝制衣料时,细细密密织入了头脑,当他们一个个受到音频指引,突然看到墙壁里的黄金,受到极端刺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自己交出去。
在本能驱动下触摸黄金,形成的生物电流,通过人体磁场产生的脑电波,瞬间被怪物控制——所谓意念操控,便是脑电波的控制。
然后客人在怪物操纵下,呈现“自杀状态”,那只是一种深度的休眠,脑干神经团仍在工作。而他们被埋葬以后,恰恰利用了安静无光的环境——黑域,休眠一段时间,然后重新激活脑干神经团,使神经系统恢复活力,从墓中出来便是恶徒。
通过金属传递,进行意念控制,如同置入了环状网络,以智能化力量与人的脑电生物节律产生共振,从而激发潜能,犹如一个进化入口,七恶徒会变得越来越强大。
这一过程最重要的是,高智能和高效率。
以高智能操控的高效率转化,短期内便可实现高级进化。
闻所未闻,却有着必然性。
聂深想到这里,手心不禁捏着一把冷汗。
怪物虽然无法使用强迫手段,却以钟表齿轮般的精密计算,一步步引导、控制了客人。不过从另一角度来看,怪物依赖的强大系统,恰恰也限制了怪物,使他无法脱开巢穴。而且聂深有个感觉:怪物控制的恶徒,赋予了强大的技能,但必然失去其它东西,这就是自然平衡法则,有得必有失。但恶徒究竟失去了什么,目前无从知晓。
赫萧见聂深久久沉默,问:“你在想什么?”
聂深露出责备的眼神,说道:“在这一过程中,你随时可以打断怪物。”
“这些混乱都是你带来的,真以为凭着我们就能打断吗?”赫萧反以责备的眼神看着聂深。
“你说的混乱,只是你自己失去控制。”聂深说。
赫萧沉默了。
聂深接着说:“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造成这一切,但是当你发现客人一个个离奇死亡时,应该马上采取措施。”
“我能做什么?”赫萧冷冷地问。
“起初从张白桥到郑锐,那四个客人的死,让你预料到林娴、姚秀凌和汪展都可能出事,所以你把我隔离在套间,不去管他们三个。”
“那你让我怎么做?”赫萧问,“先毙了林娴,再打死姚秀凌和汪展?”
聂深愣住了。
“无论我做什么,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
“不,你不采取措施,不是因为下不去手。”聂深夺回话语权,“以你赫管家的果决与冷静,只有一个原因,能使你保持静默。”
赫萧低头不语。
“因为缪璃受到了威胁!”聂深说,“叶彩兰死去的那天晚上,宅子里除了游窜的郑锐,还有一个人,就是张白桥。戏楼的死亡现场留下的奇怪脚印,就是张白桥给你的威胁标记,再加楼上的诡异钢琴声,这些都在告诉你,对方能够随时侵入缪璃的安全区域,警告你不准乱动。”聂深叹口气,接着说,“为了更进一步束缚你,对方用郑锐的死亡方式——也就是羊毛圈勒脖子这一行为,发出更强烈的威胁信号。换句话说,缪璃躲在戏楼用羊毛圈勒爆灯泡,却被叶彩兰看到。叶彩兰先把这个信息传递给了对方,然后才死在戏楼,之后,对方便用郑锐的死,明确告诉你:我知道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随时能用同样残忍的方式,伤害缪璃。”
赫萧仍然沉默着。
聂深说:“不过万幸的是,对方并不知道缪璃勒爆灯泡的真实意图,缪璃连你都没有告诉,并非不信任,而是你对她的全力爱护,会让你劝阻缪璃。而你的劝阻,必然会让缪璃放弃。”聂深踱了几步,望着周围的玻璃片,“缪璃独自承受这一切,才给了我们一个避难所,让我们得以喘息休养。”
“这个地方也许并不能长久。”赫萧脸色凝重。
“先别想那么多。”聂深走回赫萧身边,说道,“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之前你一直处于防守的状态——”
“为什么却在地下室突然开枪?”赫萧替他问出来。
“对。”聂深注视着赫萧,“为什么?”
“我不得不说,你刚才的分析都很合理,却有一个问题,你没有意识到。”
“什么?”
“局面一旦形成趋势,此循环就无法被打破。这不仅是林娴他们的命运,也是我们的命运,谁也逆转不了。”
“人有主导自己命运的权利,你应该给别人机会,而不是一味的专横和隐瞒。”
“主导命运?”赫萧的冷笑有些苦涩,“你根本不知道是谁在坐庄。”
缪璃曾经对赫萧说:你总能赌赢,但赫萧很清楚坐庄的不是他。
“既然你这么认命,在地下室开枪是怎么回事?突然犯了疯牛病?”聂深问。
赫萧的眼神愈加空漠。
聂深接着说:“你的心态突然变化,是在看到了郑锐布置的婚房——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赫萧若有所思地看了聂深一眼。聂深的洞彻力,让赫萧感到一丝希望。这一丝希望,他等待了太久,竟有些激动,但他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赫萧喃喃道:“住在地下室的那个东西,困了我八十一年,因为我是守宅的最佳人选,但现在,他不需要我了。”
“那东西凭什么?”
“凭着超乎想象的能力,非常可怕。”赫萧说着,抬眼瞥了聂深一下,“我一直加倍小心,使怪物无法控制我。但我有个唯一的、最大的弱点:保护缪璃小姐。”赫萧的眼神温柔了一下,随即又变得冷静,“怪物针对我的弱点,与我达成协议——没错,通过郭保,我与怪物建立了互信条件:我遵照怪物的意愿,组织悬赏活动,向外发出请柬,邀请七个有缝补天赋的人,来宅子里做任务,完成任务的客人将得到巨额赏金,以此找到天选之才,为怪物修补鳞片——人世间只有能够完整地缝补嫁衣的人,才有能力修补好怪物的鳞片。而作为交换,怪物答应不伤害缪璃小姐,并在找到天选之才以后,放我们离开缪宅,给我们自由。”赫萧的眼中出现了闪光,那一瞬,聂深竟以为是泪光。赫萧的语气依然冷静,“这便是我给缪璃小姐,乃至胡丙、老昆他们的承诺——带他们出去。我每一天都在为了那一天而活着。”
聂深受到了震撼:我每一天都在为了那一天而活着。
这该是多么绝望,又是多么强悍的隐忍力。
聂深低语:“但怪物破坏了协议。”
赫萧轻轻点点头,“郑锐一夜之间布置了婚房,表明怪物开始接手地面之上的管辖权,游戏规则突然变了。”
“怪物为什么这样做?”聂深问。
赫萧摇摇头:“怪物真正的意图,我根本不明白。我只是醒悟了,自己这么多年都在犯错误,怪物是在利用我镇守宅院,为其隐秘计划做准备。”
聂深神色凝重地看着赫萧,“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相信一个怪物?”
赫萧紧咬牙关,眼里闪过一丝痛苦。
这座宅子被那股强大的力量压制着,犹如沉重的天穹压着一棵小树,这棵小树唯有拼尽全力,在漫天风雨中守住脚边的一片小小土地,那里便站着缪璃。
赫萧的思绪瞬间回到了过去,回到缪宅刚刚被锁的时候……
第一个二十七年多么难熬,宅中人的惊慌、绝望持续了很久。是赫萧顽强地撑住了信念,将缪宅拖回到有序的日常中。
但赫萧其实一直在想办法反抗,可惜他根本不明白那股力量的强大,他就像一个孱弱的病孩儿,试图挑战一个巨人;甚至连那个都不如,因为他根本无法靠近怪物。
不过,赫萧以自己顽强的意志,居然导致了第一届悬赏任务的失败——发生在五十四年前的失控事件,进入宅中的七个客人,竟全部出了缪宅围墙,从界壁跳了下去。
作为惩罚,怪物通过郭保,险些弄瞎了赫萧的眼睛。赫萧双目流血三日,缪璃彻夜不眠,用针灸治愈。
也许怪物考虑到,一个盲管家守护宅院多有不便,为了更大的计划,于是在惩罚之后便放过了赫萧。
赫萧也似乎认命了。缪宅恢复了平静。
然后到了二十七年前的第二届悬赏任务,一个年轻女子进入缪宅。令人意外的是,怪物始终以修补鳞片为目的,却忽然选中那个女子,命令赫萧把她送入渊洞。赫萧以为怪物找到了修补鳞片的人,却又觉得时间和程序都不对。怪物觉察到赫萧的迟疑,于是威胁他,如果不在特定时间把那女子送来,那女子将和缪璃一起被处死!
赫萧没得选择。纠结痛苦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他等待了几十年,现在,唯一能够接近怪物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于是赫萧送那女子去了渊洞,企图趁机杀死怪物,当然又失败,根本连赢的可能性都没有。这次怪物的惩罚来得更凶猛,而且是针对缪璃的。
怪物不断摧动缪宅,犹如地震一般,持续三天。怪物虽然消耗了能量,却也狠狠报复了赫萧。当赫萧看到缪璃在地震中受伤昏迷、奄奄一息时,这个极致冷静的男人,几乎崩溃。
赫萧前往地下室,通过郭保与怪物谈判,双方正式达成了协议:赫萧不插手怪物的事情,包括怪物吸引、控制客人的手段。怪物则保证不伤害缪璃,并承诺等找到了天选之才,修补了鳞片之后,就放缪璃等人离开宅院。
赫萧似乎认命了……
“喂,你想什么呢?”
聂深的声音打断了赫萧的思绪。
“哦……”赫萧从空茫中收回目光,语气淡然,“你刚才问我,怎么会相信一个怪物?”
“是啊,为什么?”
赫萧缓缓吐出一口气,哑声说:“我拿命赌过,我只要缪璃小姐安全,我只能相信怪物是遵守协议的。”
聂深忽然有种莫名的悲伤,“怪物攥住缪璃这条线,你就被他牢牢抓住了。这世界上,除了你,没人能这样守护一个人。”
赫萧神色淡然。
“所以你突然失控,我也能理解了。”聂深叹口气。
“我发怒不是为自己,只是愧对缪璃小姐。”赫萧抬起脸,“刚才你对我说,应该一个一个解决客人的问题,但那是没用的。唯有一次解决全部问题,才是根本。”
“怎么做?”
赫萧直视聂深的眼睛说:“也许你有办法。”
“我?”
“毕竟你是破坏平衡数的多余者。”赫萧的眼神变得深不可测。
聂深盯着赫萧的眼睛,忽然提高语调:“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把真相说出来!”
赫萧怔了一下,平静地说:“你紧张过度了。”
“我只想知道真相,这可能关乎我的身世!”
赫萧转眼望着墙壁,沉默片刻说:“那就先把手上的缝制任务做完吧。”
“继续满足怪物的意图?”
“我说过了,局面一旦形成趋势,此循环就无法被打破。”赫萧冷冷地注视聂深说,“怪物就是做局的,难道你还有其它选择吗?”
聂深语气紧迫:“缝制那条长裙一定是给缪璃准备的,可你要告诉我,缪璃在这个局里究竟有什么意义?”
赫萧闭上眼睛,脸色又变得苍白,莫名的伤痛使身体逐渐变凉。
“赫萧,醒醒——”聂深摇晃着赫萧的肩膀。
房门突然推开,缪璃冲进来喊道:“别折磨赫萧了!”她上前抚着赫萧的脸庞,手指一哆嗦,“这么凉!”
“怎么了?”聂深忙问。
“你强迫他谈了什么?”缪璃一脸愠怒。
“是他想和我谈的,可他说话老是藏着掖着……”
“你出去吧。”缪璃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
聂深不懂怎么安慰缪璃,想想还是先避其锋芒,让她消消气。
他从屋里出来,颇为郁闷。看来缪璃对他的疑虑并没有化解,又见他威逼赫萧,这才发怒。女孩的心思太难捉摸,大概只有魔鬼他奶奶才搞得懂。
那么眼下,赫萧的提议是对的,莽撞冲动只会带来更糟的后果,还是顺着怪物的游戏规则,先把任务做完,才能逐步接近怪物,然后根据局面发展,制订新的战术。
聂深想起那几个锦盒还留在主楼三层的书房里。而现在,主楼已经被七恶徒占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