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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出门, 淮真接到陈教授电话, 到十字街口的影楼去照了个相。从前听说白人照相馆贵,哪知竟然贵成这样, 六张六寸照一共花了二十二美金。不过这是第一次乘飞机必须要提供的——后续到了纽约, 去六所大学联盟的跨文化会议也需要一张。
照相师是个很帅的白人小伙, 手臂上纹条蛇, 照相时一直夸淮真发型很美,说如果他为广告做海报拍摄工作,一定请她去当模特。
淮真笑着问他可以给什么当模特?
小帅哥想了想,说也许某一款果汁。因为很多果汁广告都说能让人保持青春与苗条, 正好你看起来很阳光轻盈。
淮真沉思了一阵。
小帅哥接着说,噢, 对了, 早餐麦片更适合——你看起来像吃东西很有食欲那种人。
淮真听完笑了, 相机趁机将她抓拍下来。
不得不说,这是个相当好的摄影师,看到相片那一瞬间, 淮真差点都信以为自己够资格当广告模特。
临出门前, 淮真借用电话拨回旧金山中国城, 接电话的是阿福。
她很简洁的向阿福讲了自己的近况,说自己一切都很好,又问家里怎么样。
阿福听起来相当高兴, 告诉她家中一切顺利, 最近唐人街外头经济实在不景气, 好多意大利人都想和他们合伙做洗衣生意,他正在与罗文商量云云。又叫她出门在外千万别省着,该花就花,要是没钱了就打电话回家,他们叫富国快递给她汇款。
因知道她借宿旁人家中,阿福也不好讲太多,只叫她到了下一个地方有空再打回家。
草草向家中报个平安,淮真心里也安心些。
盐湖城与堪萨斯城都没有专门的客运机场,航班也只是范美航空从奥克兰飞往D.C.的一班,不过除非是波音航空加压客舱,这年头大部分航程都是低空飞行,沿途会在一些城市市郊的临时停机坪停靠很多次。盐湖城市郊的西瓦利城,与堪萨斯城附近的劳伦斯,都是这趟航程的停靠点。
早晨十点两个女孩拥抱作别,淮真邀请她们常去三藩市玩。
玲珍偷偷告诉她:“我们都建议曼丽考斯坦福或者加州理工大学,因为她数学很不赖;或者你来犹他大学,不过据舅舅说,假如你真的能在会场上发表那番演讲,东岸不知多少大学会抢着让你入学。”
淮真笑着说,“总之三藩市离盐湖城很近。”
玲珍说,“当然,跟东岸比起来是很近。”
作别女孩们,开车送淮真去机场的路上,陈教授说,“恒慕义博士的事请千万不用担心。而且,如果东岸坚持排华,菲利普教授也表示,假如你愿意申请,他会接受你来犹他大学做他的学生。”
也不知是觉察她有些紧张,故意安慰她才这么说。不过听起来确实十分受用。
汽车约莫十一点钟抵达西瓦利的停机坪,那里搭了一个很简易的等候大厅。因为陈教授一会还得返回学校,又因她抵达堪萨斯的旅店,也会向陈家致电报平安,所以与陈教授告别也很简单。
盐湖城天很冷,她往灰色大衣外又罩了条手织的暗红色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仍冻得直哆嗦。其实也有紧张的情绪在里面——因为等会儿要见到的人物,是大名鼎鼎“美国研究亚洲协会最重要的成员”,确确实实从前她实在教科书里见到过的伟大人物,对她来说属于活化石一流,不紧张也奇怪。
她在候机厅自动售卖机上想买一杯热可可给自己暖暖手——美国这年头喜欢开发各种各样的自动售卖机:报纸售卖机、安全|套售卖机、三明治售卖机、热饮售卖机,机器总是坏掉,还需要顾客打电话叫人来修理——为了节省人力,又搞不好自动化的典范。
因为手冻得很僵,她在钱包里摸索了半天才摸出几枚二十五分的硬币。投币等待时,她嘴里念念有词的背诵着见到博士后的开场白——
“Hummel博士你好,我叫xx。请原谅我冒昧前来打扰,因从前博士在燕京大学任教时就听说过你的名字,十分佩服博士对于中国历史的渊博知识与深刻的理解。我阅读过博士写的《超国家的国家主义》,非常喜欢,也因此关注起区域化的超国家现象。这次前往纽约,恰好听Pro. Chan说恒博士也会搭乘这班航空……”背着背着淮真自己也翻了个白眼,换了个相当嫌弃自己的调调说:“原谅我讲了这么多鬼话,究其原因就是想和博士攀谈,搞不好能帮我指点一下这该死的稿件。”
但凡紧张时她就会这样,事先准备好流利的开场白,会让她接下来的情绪都放松很多。
冷不丁背后咳嗽响起,淮真以为自己在霸占售卖机,让排队的人等了太久,一边道歉,一边伸手去取水杯,摸了半天没摸到。
排队的人突然大声笑了起来,用非常正宗,甚至带着股京味的国语说:“塞张一块的纸币进去。”
淮真先是愣了一下,慢慢转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中年白人的脸。
身材健壮高大,略略有点发福的征兆;脸颊宽阔,有点北方德国佬的相貌,眉眼里却多少带着点传教士的宽厚——教科书上知名汉学家恒慕义博士那张黑白照,此刻活体出现了。
“……”淮真一时间有点失语。
恒慕义博士以为她没听懂,接着用过于地道的国语说:“我是说,投币的坏了,捶两下,把硬币捶出来,再塞张一块钱的进去。总之试试呗。”
她机械的点点头,狠狠捶了投币机几下,硬币哗啦啦的从投币通道滚出来以后,她又塞了一美金进去。
热可可拿到手,她脑子仍有点懵,心里想着该怎么礼貌不突兀的自我介绍,将刚才那一段该死的开场白自然而然插进去呢?
恒博士扬了扬热可可杯,直截了当对她说,“愣着干嘛?走呀。”
她脑子莫名其妙抽了一下,跟上去说,I haven’t introduce myself yet.
穿白色制服的陆军警察将飞机扶梯拉下来,恒博士很绅士的请她先走,跟在后面说,“你那刚不是都说了吗?”
周围一群乘机的白人看着这两人都觉得好奇怪:为什么一个美国人在讲中文,一个黄种人却在讲英文,而且互相还能顺利交流?
在舷窗边相对坐下来之后,恒博士终于换回英文,学着她那种嫌弃的语气说:“My name is Waaizan, I really like your literature blablabla…Oh sorry, what’s the name of it?”
“Supranational Nationali|s|m.”
“Good.” 恒博士从乘务手中接过依云,递了一瓶给她,说,“现在我们来研究一下跨国家的种族主义。你那篇文章带着没有?或者你并不打算给我看。”
她很快从文件袋里,将装帧好的机打文稿递给他。
乘务告知乘客将会在四小时后抵达堪萨斯城以后,恒博士装作很着急的(“什么?竟然只有四小时!”)从衬衣领里掏出一只单片眼睛,飞快的阅读了两遍。他很简略的说行文流畅很多,美国人也不会挑剔出什么结构句式语法毛病;但也告诉她,内容其实可以更充实。
他给淮真的建议是:Talk something about Daira and Heung. (讲讲黛拉和洪)
当初制造洪爷的丑闻事件,无非是共和党为同民主党争夺加州进行拉票的手段之一,却不想中途横空出世一个黛拉,跨越种族,和洪爷在绞刑架下结婚,无形中却给民主党争取了相当数量的选票。
淮真询问他,说是否在演讲中寻求某一种政治的正确,让她争取某一方的政治力量。
恒慕义博士说的确是这样,美国是个擅长演讲的国家,这一套时常用在政治里,比如几个党派为自己的权利拉票时,就喜欢在竞选演讲里说一些骗人的鬼话,而这一套永远行之有效。
建议过后,结束语仍然是那一句京味十足的,“总之试试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