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第五穿(九)

碎清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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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种名为“感情”的东西,早在多年之前,就从他的身上抽离了, 只剩下名为逻辑的理性。

    看着救护车疾驰着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季榆转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有事?”

    他的双唇弯起, 一对有如浸润在溪水中的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 盈满了能够将人溺毙的温柔——一如既往的、完美无瑕的伪装。

    “就是这个表情!”然而,季榆没想到的是,男人在看到他的笑容之后,顿时眼睛一亮, 露出了仿佛挖到了宝一样的表情,“拿去勾人肯定一勾一个准!”

    并未因为男人的话而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季榆只是笑着看着对方, 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早已凝固的面具, 无端地让人更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这种时候, 你难道不应该配合地吐两句槽吗?”稍感无趣地撇了撇嘴, 男人托着腮, 将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平时你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的、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季榆当然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逻辑自闭症。

    因为某些刺激而产生的、患者无法再感受到任何情绪波动的病症。

    他的身体没有任何的异常,唯有传递感情的通道,仿佛被凭空截断了一样, 让他再无法感受到丝毫的喜怒哀乐, 只剩下被称为为逻辑与理性的东西, 在操控那具已经失去了灵魂的傀儡,使得旁人无法看出不对来。

    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季榆一直没有出现过任何差错——除了刚才自己被飞驰的轿车撞上,对上车中的人那双蕴满了泪水与扭曲的爱意的双眼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应该露出痛苦和震惊的表情,但嘴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那久违的、切实的、以为永远都不会再感受到的轻松与愉悦,就像是要将先前欠缺的分量全都补上一样,不断地从心底涌出,令他的指尖都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周围的人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令人恐惧的怪物。

    “所以呢?”面上的笑容不改,季榆的语调没有任何的起伏。

    他并不认为这个男人将他从还未死亡的身体里拖拽出来,就是为了说几句这样毫无意义的话语,但那情感强烈爆发过后的倦怠,让他连应付对方的心思,都有些惫懒。

    “嗯……”没有立即回答季榆的问题,男人沉吟了一会儿,忽地朝他咧嘴一笑,“勇敢的少年啊,有兴趣去毁灭世界吗?”

    “没有。”对方的话音刚落,季榆就很不给面子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被季榆这干脆利落的拒绝给噎了一下,男人的眼皮抽了抽,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就不能稍微配合我一下,说一句以你的年纪早就不能算是少年了吗?”

    这一回,季榆没有说话,直接抬起脚,朝着救护车离开的方向走去。

    他对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不感兴趣,但刚才那一瞬间涌出的情感,却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东西。

    “……喂!”见季榆真的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男人终于忍不住跟了上来,“都说了你撑不到医院的,就算跟上去也没用!”

    但是季榆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一样,依旧保持着那样不紧不慢的步子,往前走去。

    “我说,你要是对毁灭世界不感兴趣的话,拯救世界怎么样?”屁颠颠地跟在季榆的身后,男人不停地絮絮叨叨着,“虽然其实说到底还是一回事儿,但挺起来了就不一样了是不?钢铁侠,蜘蛛侠,蝙蝠侠什么的,听起来多威风对不?哎,你倒是说句话啊!”

    男人的话音刚落,季榆脚下的步子猛地一顿,男人心下立时一喜,以为对方终于受不了自己的聒噪,准备应声了,却没想到,季榆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前面,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失去了笑容的面庞像是凝固的塑像,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眉梢略微一挑,男人顺着季榆的目光看过去,顿时,被一辆超重的卡车撞得变形的救护车就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就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情况有多严重。

    盯着地上被甩出来的季榆的身体看了好一会儿,男人才用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你还真倒霉。”

    被人开车撞了也就算了,连死都不安生。这样子,看着可真是凄惨。

    没有理会男人的风凉话,季榆仔细地端详着自己那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变得更加不成样子的身体,以及跌坐在边上,之前开车撞了他的罪魁祸首——天知道这家伙为什么也会在这儿,还哭得那样绝望。

    “这有什么好看的?”见季榆看得入神,男人忍不住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实在是不觉得,让一个人这么认真地去观察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是什么好事。

    季榆没有坚持——他知道,就算再看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面对眼前的这个场景,他的情绪依旧没有任何的波动,就好像之前的那份轻松与愉悦,都是从未存在过的幻觉一样。

    眉间的褶皱松了开来,季榆将注意力放到面前的这个男人身上来:“我们来谈一谈拯救世界的事情吧。”

    “……啥?”幸福来得太突然,男人一下子都没能反应过来。

    “你能给我什么好处?”季榆问。

    这一回,男人福至心灵,飞快地回答:“复活是绝对不可能的!”

    “至少现在不能。”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把剩下的话说完,男人笑眯眯地朝季榆看过去。然而,可惜的是,这个人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丁点的表情,就像是个泥塑的人偶似的。

    “我需要做什么?”像是没有看到男人的眼神似的,季榆再次问道。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一件商品,而非自己的生命。

    大概是担心季榆再改变主意,男人一听到这话,连忙一股脑儿地就把事情都给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人的信念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他说,“它虚无缥缈,却又能量巨大。”

    这个世界上本来是没有神的,但因为人们觉得有,就有了。

    而被人们以这种方式“创造”出来的,并不仅仅是神明。

    那些原本只存在于文学作品当中的世界,在人们的憧憬与渴望下,化为真实,而那些虚构的人物,也成了有血有肉的活人,在其中上演着属于他们的故事。

    这些世界,有如跗骨之蛆一样,依附于创生了它们的主世界,消耗着本该属于主世界的力量。

    而季榆所需要做的,就是前往这些世界,搅乱它们原本该有的发展,从而促使它们毁灭。

    “就像一棵树,只有剪除无用的枝叶,才能更好地活下去。”这就是为什么前面他会说,“拯救世界”和“毁灭世界”其实是一回事的原因了。

    “所以,”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不大的笑容,季榆托着腮,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你就是那个负责剪除枯枝的园丁?”

    “不是‘我’,”看着像是突然注入了生气一样,瞬间就变得鲜活起来的季榆,男人认真地说道,“是‘我们’,这活最后不还得你来干,对吧?”

    “好吧,‘我们’,”耸了耸肩,季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然后,为什么是我?”

    这天底下的人千千万,怎么就偏偏挑中了他?

    听到季榆的问题,男人像是等了很久一样,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前,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因为你是天生的演员。”

    患有逻辑自闭症的人,每时每刻,都在饰演着自己定下的剧本。

    “那么,”将一串不起眼的手链放到季榆的手中,男人抬手按上了季榆的胸膛,“准备好了吗?”

    看着低着头看着手上的纸张,没有理会边上安辰逸的追问的谢瑾瑜,季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谢大哥,你现在……感觉如何?”

    当初那本古籍上的东西,对他来说本就太过高深,他又对阵法之流的东西不太擅长,对其并未太过上心,是以如今他甚至都想不起来,强行从那阵法当中破阵而出后,需要多久才能让一个人的修为尽失。

    只是,在他的印象中,那并不是一个如何漫长的过程。

    要不然,那些算计了谢瑾瑜的家伙,也不可能这么早就开始为了赃物的归属而开始争斗了。

    令人感到可笑的是,分明那些人一个个的都是冲着这上古灵石连通的那仙人留下的秘境来的,可一直拿着这东西的两个人,却至今都不知道打开仙境的方法。

    不过,想来无论他们能否打开秘境,眼下的状况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充其量也就是将那些人争夺的东西,从上古灵石变为他们从仙境当中带出来的宝物罢了。

    想到这里,谢瑾瑜的心里忍不住就有点烦躁起来。

    那些人争来争去的,到底有什么意思?真想要那些玩意儿,直接过来和他说一声不就是了,他对这种东西又不是怎么看重,用得着绕这么多弯子吗?

    想到落仙门那些以往都对他笑脸相待的人,面上那冰冷厌恶的神情,谢瑾瑜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恶劣了许多:“我现在是什么感觉,你作为季家的人,难道不应该最清楚吗?”

    季榆闻言,胸口顿时一滞,双唇开合了数次,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那座害了谢瑾瑜的阵法,是从季家流传出去,且由季家之人所布的,谢瑾瑜对此生出怨气来,实在再正常不过,他想不出什么能为自己辩驳的话。

    安辰逸见状,眉头猛地一拧,冷声呵斥道:“谢瑾瑜!”

    对方的这句话,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听到安辰逸的声音,谢瑾瑜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心中顿时就生出几分懊丧来。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和季榆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先前他一直纠结与自己同安辰逸以及季榆之间的关系,没有心思去考虑落仙门的那些烦心事,这会儿突然提了起来,情绪一时之间有些控制不住,逮着了人就顺势撒了火。

    “我……”谢瑾瑜下意识地张口想要道歉,但从小养成的那份无谓的矜高与傲慢,却将那简单的几个字堵在了喉间,无法倾吐。最后,他索性移开视线,强行转移了话题:“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自然是季榆刚才递给他的纸张上的内容,希望借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季榆与季家那些想要毁他修为,夺他宝物的人不同。那些人不会这般心心念念地替他考虑,甚至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尽全力去寻找能够帮助他的方法。

    然而,季榆却并没有回答谢瑾瑜的问题。

    “不用看了,”伸手拿过了谢瑾瑜手里的东西,季榆开口说道,“都是些没用的内容。”

    要是这些东西真的有用的话,他这会儿就不会坐在这里,束手无策地询问谢瑾瑜当前的情况了。

    可他却希望谢瑾瑜能够从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上,看出什么能够解决对方身上的麻烦的办法——说到底,这就是在为他的无能,寻找开脱的借口。

    被季榆没来由的动作给弄得一怔,谢瑾瑜以为对方这是在为自己的话生气,心中一突,就要开口解释,却不想季榆突然抬起头来,朝着他露出了一个不大的笑容。

    “我想回季家一趟。”虽说只是在阐述自己的想法,但季榆的语气里,却满是不容置喙的坚定。

    既然那个阵法被记载在季家从古流传下来的典籍之上,那么想要找到解决谢瑾瑜身上的问题的方法,自然还得回到原处。

    “我会找到那本古籍的,”他说着,略微弯了弯眸子,“我知道它放在哪儿。”

    尽管他记得那上面写着此阵法无法可解,但那都是千年之前的事情了,谁能保证这千年来,季家就真的没有研究出相应的破解之法了?

    这个世上没有哪个阵法是完美无漏,寻不到任何破绽的,天底下有多少曾经号称死阵的阵法,被后来人给一一破解?

    这种事情,所需的不过是有心人,以及时间罢了。

    而这两者,季家都不缺少。

    ——即便真的寻不到破解之法,有着记载了阵法详细情形的典籍,他们总也能多几分把握。

    可季榆的话才一出口,安辰逸的面上就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他当然知道季榆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也承认对方的想法确实是几人眼下最好的选择,但前往季家的这个人,绝对不能是季榆。

    当初季榆是如何九死一生地逃过季家的追杀的,他绝不可能忘记,这会儿好不容易将对方带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怎么能乐意把人再送回那个会要了对方性命的地方?

    许是看出了安辰逸心里在想些什么,季榆连忙开口:“我对季家的情况更为清楚!”

    他好歹也是季家的嫡子,对季家之内的机关密道,自然是要比旁人多出几分了解的——要不是这样,他甚至都无法逃离那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宅子。

    相比起只在季家停留过两日的谢瑾瑜和安辰逸,他想要潜入其中,显然要更容易得多。

    “季家的人可没有想要我们的命。”瞥了季榆一眼,谢瑾瑜同样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即便他和安辰逸落到了季家人的手中,只要他们一日没有拿到想要的东西,两人就一日不会有生命危险,可季榆却不一样。

    没有人会认为这个先前与谢瑾瑜没有多少交集的人,会知晓上古灵石所在的地方,更不会觉得谢瑾瑜会为了他而交出那件令天下人发狂的宝物。

    于那些人而言,季榆只不过是一个知道了太多的事情的、无比碍眼的、能够用一根手指碾死的小虫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