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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豪华、舒适而缓慢的马车里,夏树神情轻松地望向窗外,这里是世界的金融和政治中心,大英帝国的唯一心脏,伦敦。它规模庞大、历史悠久,但直到维多利亚时期才真正成为一座不朽的城市,因而这里的大多数道路和建筑都镌刻着那个时代的光荣。
沿着泰晤士河一路向东,享誉盛名的伦敦塔桥很快出现在视线当中,它恢宏无比、气势磅礴,两座标志性的方形主塔犹如日不落帝国傲然于世的基石——雄浑敦厚、坚不可撼;长长的钢制缆索既起到了稳定桥面的作用,又形成了视觉上的浓厚艺术气息;独具匠心的桥面能够在水力机械的作用下迅速升起,令人吃惊的是,这一机械自投入运转以来还从未发生过故障……
宁静美丽的泰晤士河上,各式船只有条不紊的航行着,风平浪静,空气中只有一种声音略显鼓噪,它就像是闻香而至的蜜蜂,距离时近时远,音调时高时低。越靠近伦敦塔桥,在河岸边驻足观望的行人越多,他们的视线随着这种嗡鸣声不断游移。
夏树无动于衷,表现得像是个局外人,但他恰恰是那个“幕后主使者”。在他和露易丝前往塞特福德作客期间,弗里德里希船厂的小伙子们每天驾驶“海妖”在泰晤士河上驰骋几个小时,高速穿过桥拱,在开阔的河面上往返冲刺、转圈,或者搞点杂耍式的花样。要说见世面,同时代恐怕没有那座城市的市民敢跟伦敦人攀比,即便如此,每天都有许多伦敦市民前来观看表演。
在这连续数日的表演中,“海妖”未曾出现诸如半途熄火之类的故障,一改人们对这个时代内燃机“娇弱易损”的印象,也让夏树的意图得到了完美的展现。
快到伦敦塔桥的时候,夏树对车厢里的礼服男子说:“在旁边稍停片刻。”
这名衣装得体、谦逊庄重的中年人以指叩击厢板,两两一组,马车稳稳停在路边。
夏树也不解释,独自开门下车,一边舒展腿脚,一边踱向河堤栏杆,几名戴着黑礼帽的绅士正在那儿专注地望着河面。
走到一位绅士身旁,夏树借着招牌式的爱尔兰口音展开“随机调查”:“这家伙挺漂亮的,不是么?”
那绅士撇头看了他一眼,没认出这位风头正劲的普鲁士王子。
与在竞速赛和皇家宴会的场合不同,夏树今天特意穿了身黑色外套,看起来格外低调。
“嗯哼,不得不承认,德国人造出来的机械确实很棒,可惜的是,它肯定会被改造成为军事用途——载着鱼雷乱窜的家伙!”绅士的口吻与英国报刊的评论语调如出一辙。
有时,舆论代表了社会主流观点;有时,舆论主导着社会主流观点。
“这样就没有敌对者敢于靠近它的海岸了。”
夏树说这话并没有明显的倾向性,但身旁这位绅士听了颇感好奇,他再次转过头仔细打量夏树,眼中流露出惊愕的神情:“呃……上帝啊,您就是那位德国王子,约阿希姆王子……”
夏树带着很自然的表情耸了耸肩,确认了对方的判断。
英德两国的关系虽有些紧张,但还不至于让夏树在伦敦街头人人喊打。事实上,当得知这位金主又回到伦敦时,邦德大街的奢侈品商人个个满怀期待,有些还主动提供上门服务,把珠宝样品送到王子和公主的房间以供挑选。除此之外,夏树总能在酒店的大堂、餐厅见到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士,她们就像是路边的映山红,春风一吹就迫不及待地展露自己的鲜艳。
既已被路人认出,为防意外,夏树还是回到马车上。
“走吧!”他吩咐道。
往前不远即是伦敦塔公园,还没到公园,马车拐入左边的岔路。走了一小段上坡路,再向右拐入一条幽静的石子路,一栋漂亮的、矗立于河畔山包上的维多利亚式别墅随之映入眼帘。
穿过爬满青藤的院门,马车停在了精致而整洁的院子里,意大利驻英大使费列罗端正地站在车门外迎候。
这个姓氏让夏树想起了金色锡纸包装的球形巧克力。
在这次见面中,意大利外交官的作用只是穿针引线,与夏树对话的真正主角是站在费列罗身旁的黑发中年人。他身材适中,方脸,浓眉,两眼炯炯有神,翩翩风度,跟小罗伯特。唐尼的气质有几分相像。
“尊贵的王子殿下,很荣幸地向您引荐——敝国威尼斯斯万公司的埃斯波西托先生。”
在巧克力大使的介绍下,夏树与黑发中年人礼貌握手,三人旋即走进屋内,沿着漂亮的木制旋梯来到露台,这里的环形花圃种满了鸢尾和矢车菊,营造出一片清新宜人的空中花园。只是,鸢尾是法国的国花,矢车菊是德国人的最爱,因为阿尔萨斯和洛林的纠葛,这两个国家自1871年以来一直形同水火,两种美丽的植物种在一起却相得益彰,俨然大自然对人类的无情嘲讽。
“据我所知,贵公司设计建造快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半个世纪之前,这可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传统,埃斯波西托先生。”夏树客气地称赞道。
黑发中年人苦笑道:“说来惭愧啊!先人们创立的基业,在我们这一代手里却止步不前。这几年,我们的快艇在各项传统水上竞速赛皆遭败北,只能羡慕地看着王子殿下的杰作高奏凯歌。”
和弗里德里希皇家船舶造修厂一样,斯万公司的专长也是设计建造快艇,早些年,他们的蒸汽鱼雷艇广泛出口到了欧亚国家,并在俄土和清日战争中亮相。历史上,斯万公司制造的mas艇也是赫赫有名的海上尖刀,意大利海军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用这种高速鱼雷艇击沉了奥匈帝国的无畏战列舰“森特。伊斯特万”号,到了二战时期,意大利人又用这种快艇击沉了多艘英国战舰,创造了意大利海军在近现代战争中为数不多的亮点。
有道是“商场如战场、同行是冤家”,夏树和这位埃斯波西托本该相互防备、彼此警惕,但在这种满鸢尾和矢车菊的天台上,他们的谈话透着惺惺相惜的意味。夏树聊起自己进军高速快艇行业的“偶然契机”,感慨创业道路上的坎坷艰辛,埃斯波西托则坦言自己公司缺乏一流设计师的软肋,若以目前的颓势经营下去,用不了几年就要关门大吉了。
说到斯万公司的困境,巧克力大使不失时机地打出“感情牌”,一面盛赞德国和意大利之间的伟大友谊,一面暗示在诸国敌视德国的大环境下,意大利政府仍坚守“三国同盟”,是德国值得信赖的朋友。
这话夏树停在耳里,心中多少是有些反感的。表面上看,意大利因三国同盟而站在德奥一边,它们的关系理应非常亲密,但事实并非如此。当初意大利加入德奥同盟并不是出于坚定的战友情感,而是为了摆脱内外交困的不利局面——对外,已经投入很大本钱的突尼斯被法国轻易夺走,帝国梦被打破,国内普遍对王室和政府表示不满;对内,世俗权力与罗马教皇的斗争一直没有结束,国内激进势力要求赶走教皇,但这必然引起欧洲罗马天主教徒的强烈反对,使意大利陷入孤立。在这种情况下,意大利迫切需要一些外交胜利提振士气,由于英国不愿放弃他们一贯奉行的自由政策,意大利人只好主动向德国和奥匈帝国接近并提出结盟请求。
当时主持德国政治外交大局的俾斯麦是何其精明老练的人物,他既看不上意大利那虚弱的国力和蹩脚的军事,又断定意大利的政体难以长久保持一种长久稳定的政策,但是,法俄关系的意外拉近让俾斯麦改变了初衷。因为一旦德奥与法俄开战,意大利的政治立场将凸显出来,哪怕他们只是声援法俄而不出一兵,也能够牵制奥匈帝国的大量兵力。为了保护奥匈帝国的后院,让他们专心致志地牵制俄国,俾斯麦促成了德奥意“三国同盟”,将其视为平衡德奥俄三国关系的辅助手段——在俾斯麦的欧洲均衡格局中,德俄奥组成的“三皇同盟”始终是最关键的核心,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继任者非常坚定地撇开了俄国,专心致志地将“三国同盟”作为称霸欧洲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