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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我睡得格外舒坦。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周围的环境已经变化,山谷、竹林、鹅卵石小路、小木屋,还有小木屋里的温泉,统统消失不见了,我正仰面躺在一张很普通的大竹床上,叉开双手双脚,睡得浑身酥软。我抬手擦去了嘴角边流出的口水,懒洋洋地翻身坐起,目光恰好对上了正在天边流连的夕阳,余晖微微有些刺眼。
我抬手挡住了眼睛,像一只蜗牛慢悠悠从竹床上爬下来。周围是一座敞开的简易竹棚,顶上蒙着一层脏兮兮的黑色尼龙布,很多的地方都已破损,夕阳的余晖透过大小不一的破洞,投下了淡淡的错落的光斑。大风一阵阵地从竹棚中间横穿而来,吹来了丝丝燥热的气息。竹棚的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街道,路面没有修过,风吹过,黄色的灰尘打着旋儿在半空中飞舞,几个彩色的塑料袋夹在灰尘里上下浮动;竹棚的底下,整齐地摆放着三排一共十五张台球桌,相互间的缝隙很小。
这里是一处有点复古风格的露天台球厅,这种台球厅常常出现在早年的大学附近的堕落街上。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代,但是不知为何,这里的环境却让我感到十分的熟悉和亲切。
穿行者伊灵正在离我不远处,一个人很认真地在打台球。她今天的样子和以往有些不同,一头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脸上化了点淡妆,上身穿着一件很漂亮的湛蓝色皮夹克,下身搭配了一条齐膝的牛仔短裙,打扮得青春靓丽,好像学校里最惹眼的风云学姐。
“你醒了,过来陪我打两杆子吧。”伊灵冲我扬了扬手中的球杆,笑着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从一旁的架子上挑选了一根球杆,走到了球桌。
“没想到,灵姐居然还会玩这种老古董呀。”
“这有什么好稀奇,我自己也是个老古董嘛。”
“灵姐今天青春洋溢,看起来可一点都不老呀。”
“油嘴滑舌!开球吧。”
我台球打得不多,水平挺烂的,没想到灵姐的水平也不咋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一共打了六局,三比三打了个平手,如果论气势我甚至还占据了优势。第七局开局后没多久,灵姐居然一连打了两个乌龙球,我心中得意,和她开起了玩笑:“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穿行者,台球居然打成这个样子!”
灵姐针锋相对地还击:“你不还没赢我吗?别太得意了。你这堂堂的溯流者,球打得也不过如此嘛。”
“我?我不过是街头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瘪三儿而已,什么堂堂溯流者呀!”
灵姐笑道:“那我也不过是街头一个普普通通的女汉子而已,没什么了不起。”
我已经弯腰瞄准了目标球,正准备击球,听到了这句话,忍不住顿了一顿。灵姐又补充道:“你觉得自己仍然只是一个普通人,可是你想一想,那些每日守候在溯流川里,等待着你的神谕的战士们,在他们的心目中,你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是啊,在他们的心目中,我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灵姐,你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可我对你的过往还一无所知,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灵姐轻轻耸耸肩:“没什么好讲的,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连自己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也不知道,后来被挑选加入了溯流者,经过了培养和训练,一步步就走到了今天,很俗套的一个故事,没什么特别的。”
我依然有些不甘心,感慨道:“就算是这样,灵姐总有些特别的经历吧,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一路走了那么远,终于来到了这里,可我依然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有的一切究竟从哪里开始,又会怎样结束。我一点都不知道。”
灵姐犹豫了片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的球杆:“别那么多废话,先打赢了我这一局再说吧。”
既然如此,我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干脆收拾了心神,认认真真地打球。而灵姐不知是不是被我的话勾起了什么心事,显得有些心烦意乱,这一局打下来,她败得惨不忍睹。我趁机软磨硬泡,灵姐赖不过,只好答应给我讲讲她过往的故事。
就像灵姐先前说过的那样,这是一个挺普通的故事,远没有我所想象的那样传奇和精彩。
灵姐和我一样,是一个孤儿,只是她的情况比我更加凄惨,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父母,没有人知道她的父母是谁,没有人知道她真实的姓名,她自幼在福利院长大,“伊灵”这个名字,就是福利院里的老师给她起的。我们现在所在的第八重世界,就是灵姐的故乡,在她出生的时候,这里还处在大洪水时代的早期,所以灵姐早年的生活环境,与我颇为相似。
在灵姐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一座繁华与破落并存的小城镇上,有一家规模庞大的造船厂。或者换一种说法,也许更加准确——在一家规模庞大的造船厂内,有一座繁华与破落并存的小城镇,那里是灵姐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这家造船厂隶属于一个全球性的大财团,实力雄厚,小城镇上几乎所有的成年人都是造船厂的职工,小城镇上绝大部分的土地、房屋甚至是各种基础设施,都是造船厂的财产。
而那些极少数的与造船厂关系不大的居民,比如像灵姐这样的孤儿,在小镇上就是一群异类。
大洪水时代的早期,各种灾难连绵不绝,社会陷入混乱濒临崩溃,人类聚集起了全部的力量来抵抗大洪水,无暇分心他顾。在灵姐生活的福利院里,收养了近百名孤儿,可是却只是五个工作人员负责照顾他们,而且其中一个身患残疾,另一个年过七旬,好多时候甚至需要孩子们来照顾他们。最严重的是,福利院里的经费和物资极度缺乏,孩子们常常需要像老鼠一样在小镇的各个角落游荡觅食,艰难求生。而小镇的拥有者,造船厂的领导们,也往往像对待老鼠一样地对待他们,尤其是负责厂里安保工作的保卫科雷科长,对待孩子们极度冷酷无情,是福利院的公敌。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几乎每一个月都有孤儿因为饥饿或疾病而死去。
灵姐并不是福利院里年龄最大的孩子,可是她性格大胆泼辣,鬼点子多,而且非常讲义气,所以孩子们都愿意追随着她,同以雷科长为首的“造船厂群凶”斗智斗勇。灵姐是福利院里的孩子王。
不知是不是因为造船厂方面刻意的安排,紧靠着福利院的一块空地被选为了小镇的垃圾填埋场。说是垃圾填埋场,事实上那里早已没有空间可以填埋垃圾,成吨的垃圾被运到福利院的围墙外面,很快堆积如山,高度远远超过了福利院里的房屋。垃圾山臭气熏天,小镇里的居民都不愿意靠近这里,可是福利院里的孩子们却把这里当做了他们的游乐场。毕竟他们从小就像老鼠一样地生活,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恶臭,孩子们喜欢成群结队地在垃圾山里游荡、嬉戏、寻宝。
造船厂方面此举完全是为了膈应一下那群讨厌的“小耗子”,却没想到完全弄巧成拙。
在垃圾山里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还有一座完全用垃圾堆砌起来的小城堡,那里也是孩子们的乐园。垃圾城堡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的流浪汉,大家都叫他“眼子哥”,这个名字还是灵姐给起的。眼子哥不是镇上的居民,但是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为何沦落到这样的地步。眼子哥身材高大健壮,看起来也不像是智商有问题,可是却每日不事生产,甘心与垃圾为伍。他沉默寡言,但是很喜欢和孩子们相处,福利院里的孩子们也很喜欢到他的垃圾城堡玩耍,灵姐几次劝说眼子哥加入他们的小队伍,一起对抗邪恶的造船厂,可是眼子哥总是一笑置之,就好像这只是一个无知小女孩的天真呓语。
但是灵姐是很严肃的,对抗造船厂,对于福利院里的孩子们而言,可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他们要为自己争取福利,争取生存的权利。并不是所有孩子的游戏,都只是关乎玩乐。
眼子哥常常对灵姐说:“破坏规则不是公平,守护规则才是公平。你或许觉得他们很邪恶,但他们是规则内的成功者,他们没有破坏规则。”
灵姐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她觉得眼子哥说的好像不是小镇上的事情,而是他自己的过往。
眼子哥就是眼子哥。灵姐当初给他起的这个昵称,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个是因为他的眼睛。眼子哥常年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风衣,满头浓密的脏兮兮的长发,一脸纠结的大胡子,一双眼睛是他的脸上唯一显露出来的部位,他有一双透亮有神,而又忧郁十足的眼睛,仿佛夜空中的圆月。
而第二个方面呢,“眼子”是当地的方言,有不靠谱、瞎胡闹的意思,灵姐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对他浪费生命、事事无所作为的不满。
这是一个没出息的男人。这就是灵姐对眼子哥的评价。
直到某一天的傍晚,一群逃亡的匪徒路过了这个宁静的小城镇,撞见了正在垃圾堆里搜寻食物的灵姐和她的两个小伙伴。穷凶极恶的匪徒看到相貌清丽的灵姐后,立刻动了邪念,企图绑架灵姐。灵姐和她的伙伴们拼死抵抗,可是面对这群以杀人放火为生的凶徒,三个瘦弱的小孤儿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就在灵姐几乎绝望的时候,一道黑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窜出,如同一头强壮的雄狮,在一眨眼的功夫,三两下就把六个彪形大汉全部都打残了去!
那一幕深深地印刻在了灵姐的脑海里,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她面前,居然是那个沉默懦弱的流浪汉眼子哥!
原来,眼子哥是一个避世的高人!就像武侠小说里所描述的那样。他一定有过许多精彩和曲折的过往!灵姐再次请求眼子哥加入并拯救他们的小团队,对抗造船厂的压迫,可眼子哥依然是原来的态度,并且让灵姐和她的伙伴们发誓,永远不会说出他们看到的事情,要为眼子哥保守住这个秘密。灵姐答应了。
但是,这个秘密已经在灵姐的心中埋下了一棵希望的种子,并且开始快速茁壮地成长,她开始日夜构思、筹备着一个计划,一个可以让他们脱离困境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