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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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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瑈璇便和朱瞻基上了甲板,想在海上看看日出。
这里已是浙江沿海,海水的颜色与太仓附近渐渐不同,更加的深不见底,望上去黑墨墨一团。海天之际,晨曦微露,映红了片片朝霞。
海风呼呼,瑈璇有些冷,穿了一层又一层,仰望着头顶上海鸥盘旋,仔细聆听,不时学上一两句。
朱瞻基身后几名锦衣卫跟着,一个年青的侍卫望着瑈璇直笑。瑈璇忽然拍拍脑袋:“你是那个……”迟疑着说不下去。年青人笑道:“陈状元的布条可带够了这次?”正是那个在殿试时看瑈璇囧塞了个棉帕在瑈璇手中的侍卫。朱瞻基笑道:“元恺,陈状元带布条也罢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块棉帕在身上?”
元恺分辩道:“我那是,那是,”旁边荣冬笑道:“那是像个姑娘!”众人哈哈大笑,瑈璇见朱瞻基护着自己,心中忽然有一丝甜甜的滋味,嘴角弯弯仰起首,嘬唇微动间低低出声。
郑和不知何时上来了,注视着瑈璇逗弄海鸥,忽然笑问:“陈状元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那次比骑射是怎么回事?我这个裁判可是当得糊里糊涂。”瑈璇尚未回答,朱瞻基笑道:“郑大人不妨猜上一猜?”
瑈璇红了脸,简单说道:“下官自幼通鸟语兽言,那个扑落第三只箭的灰鸟是我叫来的,雪龙马也是我让停下的。”
郑和有些惊异:“陈状元竟有此异能!怎么会?那是所有的鸟兽语言都懂吗?”
瑈璇笑道:“是天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即使是初见的动物,一开始是不懂,听了几句,便明白了。比如这海鸥,”提袖掩口唤了几声,原本在空中盘旋的一群海鸥纷纷飞落在瑈璇身旁,咕咕咕咕自动围成了圈。瑈璇口中不停,海鸥自动结成队伍,依次往前。再叫了几声,挥挥手,海鸥歪歪脑袋,又都扑棱棱振翅而去。
郑和看得呆住,半晌笑道:“海洋上有百种禽鸟,各处不一。亦和陆上动物一样,颇有灵性。比如七洲洋(今西沙群岛)的箭鸟(今称鲣鸟)相当多,状似海雁但个头小,喙尖而红,脚短而绿,尾巴上带有一箭,长约一尺,总是聚集在万里长沙那一带。”
望望朱瞻基接着道:“臣等但闻叫声似喜似急,呼号来去,不知何意。船行至此,便常喂食此箭鸟,听其叫声凄厉则绕道而行,倒是避过几次险区。这下好了,陈状元去了,就能告诉臣等它们到底在说什么了!”
朱瞻基抚掌大笑:“说不定是告你郑大人的状,你可赶紧想想,有没有得罪过箭鸟?”
郑和笑道:“微臣以后还真得注意些了。陈状元这到哪儿都是‘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可不亚于千军万马呐。”
这时王景弘率领几个水手,手里各拿着柴片走到船头,齐齐扬手把柴片掷入海中,然后一行人又往船尾走去。瑈璇好奇地问道:“王大人他们是在做什么?”朱瞻基也不明白,两人一齐望向郑和。
郑和笑道:“凡行船,需先看风汛急慢,流水顺逆。这柴片丢入水中,倘若与人齐到船尾,则表示为之上更,方可按此前行。”见二人张口欲问,便补充道:“上更就是说一更能行六十里,是正常的船行速度。倘若人到船尾而柴片未到,则是‘不上更’,则要调整船行方向,顺流而行。”
瑈璇问:“若是柴片比人还先到船尾呢?”郑和看他一眼表示赞赏:“那叫‘过更’,说明风大而顺,水紧汛急,流速过快,则要注意风险,适当调整航速。”
瑈璇听得睁大了眼睛:“原来航海的学问这么大。”郑和见了他这目光,又有些走神。她在吃惊,赞叹时,也是这样美目圆睁,这样一幅不置信的俏皮模样。
忽然,前方的船上一声炮响,接着铛铛响起几声锣声。郑和面色一变,大步走到船头,取出怀中的千里镜,凝神远眺。朱瞻基正欲也跟上去,王景弘连忙拦住:“殿下!这是遇敌的炮声,敌情不明,为万全计,请殿下进舱暂避。”
这次下西洋,所有船上最贵重的无疑就是这皇太孙,王景弘知道万万不能让朱瞻基有丝毫危险。听闻当年皇太孙随皇帝远征蒙古,曾因冒险与李谦 陷入蒙古人重围,皇帝急得亲自带兵去救,还好蒙古人不知道围住的是个大角色,但是救出来后,李谦竟然吓到自杀谢罪。
朱瞻基愣了愣,但是如何肯进舱躲避?笑道:“王大人别紧张,我打过仗,我就在这看看吧。”望了望瑈璇:“你进舱去吧。”
瑈璇摇摇头,也不肯离去。王景弘无奈,找出两只千里镜,递给二人。两人举镜望向前方,见舰队最前方的十几艘战船迅速地展开了阵型,正在拦截迎面而来的一群大船。战船之后的马船粮船和其它宝船已停住,甲板上只剩下士兵,使臣等人都进了船舱。再看郑和,正挥舞着手中一把旗帜,不时变换着各种颜色形状,显然正在指挥战斗。
瑈璇忽然一声惊呼,东首的太阳连连跳跃着,腾出了海面,照得海水金光万道,如无数条金蛇狂舞。朱瞻基半边面庞红彤彤地闪着金光,笑得还是漫不经心。瑈璇望着他这熟悉的神情,忽然安心,吁出一口气,静静望着远处的战船。
施家父女和阮光耀不知何时也上了甲板,立在众人身后,紧张关切地凝目眺望。此时大约是因为还不知道来者何人,十几艘战船列成了半圆的包围圈,踞敌船大约三十多丈处停住,严阵以待,却并没有开战。
敌船渐渐靠近,并无标志和旗帜。桅杆上眺望斗里的斥候哧溜窜下一个,奔到郑和面前大声道:“报大人!是倭寇!”郑和举着千里镜一动不动,望见敌船上的人群,跣足束头,木屐弯刀,真是倭寇!船只相连,二十多艘倭船上,足有四五千人。甲板上堆着满满的货物,还有捆绑的人群。
郑和怒从心起,凝目注视,不错,被捆的都是大明的百姓!
永乐二年,中国的东南沿海又有倭寇侵扰,永乐帝便派了郑和出使日本。郑和自桃花渡(今浙江宁波附近)出发东渡,见到当时日本执政的源道义,代表大明朝廷义正言辞地痛斥了一顿。一是大明当时的实力强大,威震八方;二是郑和的外交手段高明强悍,源道义连连道歉,当即逮捕了倭寇首领,并保证今后不再出现倭寇进中国沿海。
这才几年?而且在这踞京师极近的浙江金乡卫海上! 太猖狂了!郑和不由重重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升旗语,开炮!”又一抬手,激烈的战鼓声咚咚咚咚迅猛地响起。斥候应声答应,奔回了桅杆,迅速打出旗语。
顿时连声炮响,已经包围了敌舰的战船上,冒出阵阵火光,一颗颗巨大的火弹和跳弹不断地落在倭寇的船上。倭船上也迅速响起了阵阵火枪声和间断的炮声,射程却相差太远。
倭船见大明船队火力厉害,便张帆急驶,意欲靠近战船接弦而战。大明战船甚是灵活,或退后或迂回,始终与倭船维持着约二十丈的距离,大明的炮弹能击中倭船,倭船的火力却够不着。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太大的战斗,面对大明战船强大的火力攻势,倭船毫无招架还手之力。很快,有几艘倭船已经被跳弹击穿船身,海水涌进,船开始倾斜。
几艘倭船相互叫喊商议,纷纷举起了白旗。战船上的一名军官率先跳上了敌舰,身后的兵士紧随在后。王景弘在朱瞻基身边说道:“那是内官张谦,他那艘战船上有一百六十人。”
不久,就见张谦押着两名捆缚好的倭寇下了快艇,几名军士齐齐划桨,快速飞驰到了中军舰。郑和对朱瞻基道:“这两名倭寇头领,殿下审吧。”
说着看了眼施家父女和阮光耀。三人知趣地便即告退。
朱瞻基居中而坐,郑和王景弘和瑈璇侍立在旁。张谦把两名俘虏推在了地上。
王景弘厉声喝道:“你这两名贼人,姓甚名谁,为何犯我大明百姓?”
一个倭寇抬起头,望向几个人,目光转了几转,停在了郑和身上,颤抖着声音道:“您是郑大人?小的,小的是肥富啊!”
郑和一愣,定睛细看,果然是当年的日本使臣肥富。小眼猪鼻仁丹胡,肥胖不改,风采依旧。
郑和皱了皱眉,侧身禀报朱瞻基:“这肥富是原来日本朝我大明的使臣,以前经常往来于两国之间。”朱瞻基微微颔首,这段缘由,倒也知道。
建文三年(公元1401年)日本足利义满将军派使节赴明,获建文帝封“日本国王”。当时来的使臣之一,便是这商人肥富。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日本使节再次朝明,肥富仍在使者之列。永乐帝朱棣赐“日本国王”金印,允可了中日贸易。
后因日本来的商船太多,永乐帝诏示日本“十年一贡,人只二百,船只三艘,不得携军器,违者以寇论”,希望控制贸易规模频率。日本商船需凭明政府颁发的堪合先到宁波验证,方可上岸交易。中日堪合贸易,大明政府不征税反而免费安排日方在大明的逗留和搬运等,日方商人利润极高。
然而永乐六年(公元1408年)足利义满去世,继任足利义持停止朝贡大明,中断贸易。永乐帝何等高傲之人,碍着祖训不去攻打日本,中日两国的关系却也处于冰点。官方贸易没有了,本来专营此贸易的商人便大量转入民间地下。(直到1429年足利义教通过琉球国王向大明求情斡旋才再开堪合贸易。)
肥富见郑和认出了自己,不由一阵狂喜,磕头道:“郑大人,小的不敢冒犯大明天威。是,是在这里做生意。”
郑和冷冷道:“做什么生意,足利将军不是停了贸易么?你们刚才以为前面两艘船是商船,就想抢劫是不是?船上那些货物和百姓又是怎么回事?”
肥富连连磕头,答不上话来。
沿海走私贸易,谈何容易?日本的特产无非是倭刀折扇,在中国并不受欢迎,所谓贸易基本上是买了中国的货物回日本销售。然而大明沿海因为海禁,鲜有商人能下海交易,难得碰到些好的货物,也是价格高昂。一来二去,索性动了歪脑筋,抢劫商船和沿海百姓,成了倭寇,倒是一本万利。今日早上天不亮雾气弥漫中看见三艘船,本想这是天赐良机,天光大亮才发现原来是大明的无敌舰队……
肥富旁边的寇首木村却是彪悍蛮横,被按倒在地仍然强横,大声叫道:“你们倚多胜少!靠火炮取胜!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的和我木村一对一的打一场!”
朱瞻基身后的元恺第一个忍不住:“你这倭寇!不知死活!打就打!”一群锦衣卫都露出愤愤之色,撸袖擦拳想上前教训这倭寇。郑和王景弘与瑈璇望向皇太孙,等他示下。
朱瞻基望了望远处,战船上的官兵,正在将倭船上的百姓救下,足有几百人。不少百姓跪地叩谢,也有很多死里逃生后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倘若不是恰巧碰到了无敌舰队,倘若不是早上的大雾,等待这些百姓的将是何等悲惨的命运?
阳光灼目,朱瞻基微微眯了眯眼睛,冷冷地道:“拖下去,斩了!” 木村大惊,连声大喊:“我不服!我不服!”张谦松了口气,随手塞了把泥土在他口中,木村挣扎着,叫不出来了。
朱瞻基接着道:“枭首示众,告诉沿海的百姓,不要怕。犯我大明者,这就是榜样!”
郑和王景弘大喜,没想到皇太孙虽然年轻却如此果断决绝,不受激不贪名。郑和当下安排张谦的战船留下,除了展示木村首级,还要护送百姓上岸回家,被劫货物交浙江布政使司处置等等。
肥富吓得浑身颤抖,连连叫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知罪了,再也不敢了。”
朱瞻基不为所动,挥挥手,示意一起带下处斩。肥富眼见木村已被拖下去,急得大叫:“郑大人!小的在此贸易,是陛下允可的!小的见过陛下!”
朱瞻基郑和一愣,郑和问道:“陛下如何会允你在此贸易?”
肥富道:“四年前,对,就是四年前小的在这海上碰到过陛下!陛下还记得小的,听说小的在此做生意,只是点了点头。”
郑和心中暗惊,不动声色地示意王景弘,王景弘会意,带锦衣卫等统统退下。瑈璇迟疑了下,望望朱瞻基,朱瞻基摆手让他留下。郑和无奈,看看只有三人了,才问道:“你说的,是哪个陛下?”
肥富的声音还是抖得厉害:“就是,就是陛下,建文陛下。不是圣上。”
朱瞻基一拍扶手:“大胆!荒唐!”建文帝十五年前的六月烧死在皇宫,如何又来什么建文陛下?
郑和拉了拉太孙的袖子,目光中千言万语。朱瞻基不置信地望向郑和,郑和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朱瞻基张大了口,跌坐在椅子上。
郑和俯视肥富,淡淡地道:“我们都不相信。你说说,当时是怎么情况?”瑈璇站在郑和边上,看见郑和的拳头握得紧紧地,青筋似蚯蚓,一道道蜿蜒在手上。
肥富不敢抬头,说道:“那是个夏天,天气不大好,小的那天是艘小船,碰到了暴风雨,船舱了进了水,眼看就要沉了。小的连呼救命,碰到了陛下的大船,救小的上大船躲了有两个时辰,天晴了陛下派人将小人的小船修好了才走的。”
郑和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陛下?”
肥富抬头解释道:“我见过陛下啊!见过两次啊!陛下模样和说话都没怎么变。”
郑和又问:“还见到什么人?”声音居然有些颤抖。
肥富想了想道:“船上人蛮多的,小的都不认识。有位穿蓝衣的娘娘,和陛下一起,好比,好比神仙一样。”
郑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抓起肥富:“你真的,真的见到了她?淡淡的蓝色?”
郑和抓得极紧,肥富吓坏了,连连道:“是,是,是蓝色。那位娘娘,”忽然看见了瑈璇,接着道:“那位娘娘的眼睛,有些像这位大人的眼睛。”
郑和更无怀疑,几乎吼着问道:“你还见到什么?他们说了去那里吗?还是一直就在这海上?”
朱瞻基自出生就常遇见郑和,可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激动。印象里,郑和一直是笑眯眯地,有一种久经风雨的从容和处变不惊。可是现在,怎么了?
肥富吓得直抖,说话也不利索了:“没有,没有见到什么。大人让小的再想想,再想想。”
郑和颓然松手,半晌叫道:“景弘!把肥富带下去,回头我再问他!”
朱瞻基和瑈璇对视一眼,目光中满是震惊,今天才知道,原来建文帝没有死!这消息太惊人了!朱瞻基待郑和好容易平静了,正欲开口询问,郑和却跪倒在太孙面前,轻声道:“殿下恕罪!这中间的缘由,微臣不敢多言。殿下若想知道,不妨改日直接去问圣上。”
说完站起身,不顾礼仪,竟然径自离开了。一向挺拔的脊梁伛偻着,步履蹒跚,似疲惫又似伤心。朱瞻基和瑈璇望着他的背影,又对望了一眼,满心疑惑。
找了这么多年,他和她,原来曾在海上!然而大海茫茫,此后更向何处寻找?
我信了佛,我抄了无数经书,《大悲咒》我已经倒背如流。这些年,我没有再杀过人,我一直做善事,我修了多少寺院,救济了无数百姓。还有大报恩寺的琉璃塔,按你的塔造的。。你,你可知道?
郑和,马三宝仰望天空,泪水模糊了双眼。
海水滔滔,人世间铭心刻苦的相思,岂非正如这大海,连绵不绝无边无垠,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