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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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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中只觉得奇怪。
说是有紧急军情,让自己这个堂堂交趾副都指挥使,亲自率兵匆匆赶往占城国;大军五千,兵种齐全。到了因陀罗补罗城,见驿馆戒备森严,护卫军队也足有三千人。这样加起来八千人的队伍,以明军的精良装备,灭占城国都够了。而西洋一带大明威震四方,更不会有人来老虎头上捋须。
什么人,要如此大的阵仗?
直到两天后,郑和与两名锦衣卫领着拜见,黄中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皇太孙!这可非同小可,皇帝对这宝贝孙子的宠爱天下闻名,大明的皇位继承人,难怪要如此严加保护。
只是,皇太孙去交趾做什么?那一片蛮荒之地,除了野蛮人还是野蛮人。
自交趾布政使司设立后,每次的官员派遣,朝廷都头疼。原因很简单,没人愿意去。物质生活艰苦,娱乐生活贫乏也罢了;还有瘴疠,水土不服这些严重影响身体健康的大问题。
品级上讲起来,交趾布政使司是行省级,不亚于六部侍郎。可是中央官员们宁可做个六部小小的主事,甚至外派个苏州知府或扬州盐道,也不愿作这正三品的交趾布政使。朝廷无法,只好抓着犯了错的官员,贬谪交趾;比如大才子解缙就在交趾做了三年布政使司参议。或者就近广西广东云南三省就近派遣,中央考核根本做不到。而中下级官员,则更是鱼龙混杂,是个肯去的人就能去。
这样一个鬼见愁的地方,为什么皇太孙要去呢?而且这么急,新年都要赶路?
黄中疑惑着,大部队开拔出发了。将近岁末,因陀罗补罗城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道上满是各式商贩,颇有些拥挤。驿馆门口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厚厚的帷幕拉得严严实实,皇太孙愁容不展地骑马守在车旁。
郑和送出老远,殷殷话别良久,皇太孙似乎心不在焉,随意挥挥手就纵马上了大道。郑和无奈地叹口气,抓着黄中又仔细叮嘱一番。
黄中知道郑和要继续下西洋,所以才安排交趾军队过来护驾。看郑和那小心的样子,是恨不得亲自留下来陪太孙,可是大张旗鼓的下西洋,近三万人等着,其中还有那么多外国使节,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黄中忽然明白,这一趟,委实担子不轻:扛的不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还有郑和与占城交趾的前途命运。
马车走得不快,一日只行了四十多里,傍晚到了占洞城。城市小得可怜,只有一间小客栈。黄中见太孙亲自下马到车边,捧了个人儿进了客栈,依旧盖得严实,看不出是什么人物。翌日一早,又亲自捧回了车上。而随行在侧的使女,竟然是旧港宣慰使的女儿施二姐,更有一只小猴子在车上跳来跳去,不时“吱吱吱吱”叫几声。
黄中实在好奇,这车中,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样走了十来天,出了古垒洲,也就是出占城国进交趾境了,黄中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明知道占城国是个小藩属国,一向太平,可到底担心。如今进交趾便意味着进大明境,沿途衙门军队都会听从调遣,无疑更加安全。仰首望去,似乎天空都蓝了许多。岁末在中原,应是雪花飘飘的冬季,可这极南之地,依旧炎热如夏。
又走了四五日,马车的帷幕终于掀开,车中人坐到了车窗口。黄中远远望去,似乎是位少女,瘦小纤细,浅浅丁香色的衣衫。太孙依旧策马在车旁,不时侧头与少女说几句,笑容满面。
黄中不敢多看,只是太孙心情转好,整个队伍都似轻松了许多。难道劳师动众,这八千人的队伍千里跋涉去交趾,只是为了这少女?
这日已是腊月二十五,队伍到了清化府。大明设交趾布政使司后,共下设十五个府,包括交州府,北江府,谅江府,建平府等。这清化府位于交趾的中北部,踞交趾的都城昇龙城相距不远。
进了府城,黄中见太孙并不下马,那个锦衣卫镇抚荣夏匆匆进了知府衙。没多久,出来一行人,看服饰是本地知府,毕恭毕敬地拜见皇太孙。皇太孙似乎很是着急,急急忙忙说了几句,一挥手,知府带路,大队又往前行去。黄中心中不解,指挥着大队紧随其后。
行出大约有二十多里,到了一个小县城,城门甚为简陋,就是一个土堆而已。黄中望去,草草写着“俄乐县”三个小字,枉黄中在交趾呆了近十年,这个名字听都没听说过。皇太孙却似是精神一振,策马便往县衙急驰。荣冬带着大队锦衣卫连忙跟上,一边吩咐黄中:“黄将军!照看好马车!”
黄中不敢怠慢,打马冲到马车之旁,又挥手招呼手下兵马迅速跟上,簇拥着马车缓缓前行。
车窗正开着,那少女斜倚窗口,静静望着窗外风景。见黄中行在车旁,轻声道:“有劳将军。”声音清脆悦耳,却是中气不足有气没力,弱弱地飘在窗口。
黄中一听,便知这少女生病或是受伤,不由得侧头望去。只见这少女依旧是一袭浅浅丁香锦衣,整个人似白玉雕成,雪白柔腻。可是眉间一朵蓝光,妖异异常。
黄中惊道:“你,你这是安南的蓝山蛊……”在交趾十年,黄中倒不是毫无见识,一见这蓝光,便叫出了名字。
少女有些惊讶,轻轻地道:“将军好见识。是蓝山蛊。”
黄中叹道:“这蓝山蛊,是安南陈朝王室自古不传之密,即是朝中相国甚至驸马,也是绝不得知。姑娘却如何中了这蛊?安南陈朝早已无人,恐怕,恐怕……”
这少女,便是陈琙陈瑈璇了。占城国中为救朱瞻基挡了竹弩,没想到弩上有毒,太医华不为竟不能识。旧港宣威使施进卿甘冒奇险,扮为囚犯混入匪徒的牢房,匪徒们没料到囚犯中竟然有人能懂京语,小声交谈商议之中,竟然真的让施进卿探出了这帮匪徒的秘密。
原来,这些匪徒是胡朝的余孽。为首的胡汉莽,便是胡朝篡位国王胡一元的远房侄子,胡朝第二任个国王胡汉苍的堂弟。英国公张辅抓了胡朝的满朝文武,这胡汉莽却音在家乡侥幸逃脱。这十年来一直蓄谋重建胡朝,至少也要报这亡国之恨。
皇太孙的行踪本是机密,然而阮光耀自长乐返交趾,不知如何却泄露了消息。胡汉莽发现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抓到皇太孙,和大明朝廷岂非有了谈判的资本?能就此复国也说不定。当下便筹划了这埋伏占城国,守株待太孙的行动。
可惜一帮锦衣卫固然奋不顾身,连小状元也临危不惧,长乐小猴子更是找到条神奇道路,竟然连太孙伤都没伤着。反而是胡朝这最后一点势力,就此又被送入了大明朝廷待审。
而这蓝山蛊,是陈朝王室不传之密。传说是陈景与昭圣公主两情相悦时造就,本是情浓时随意謔语,无非是仿照大宋“倘若变心天打雷劈”改为“倘若变心蛊虫噬我”之类。陈景能让公主下嫁,能让她甘愿让出王位,能让她将李朝同意改为陈朝,自然有远高于常人的情商智商。这别出心裁的蓝山蛊,大约只不过是众多示爱方法之一。
施进卿偷听到陈状元中的竟然是这传说中的蓝山蛊,暗暗心惊:这却如何解救?胡朝王位本是篡夺得来,恐怕就学得不周全。果然这胡汉莽甚至胡汉苍都不会解救之法,只想着先下蛊拿了太孙要挟。施进卿忍耐着,又听了两日,才听到了解法。
陈景与昭圣公主两人一是举人,一是金枝玉叶,自然不会下蛊。这蓝山蛊,却是陈景学自蓝山黎氏。如今陈氏王室是无人了,黎家呢?
郑和听到施进卿这冒着生命危险探听回的情报,又惊又怒,当下把十几个匪徒照例捆了送回京城交朝廷发落,一边查找蓝山黎氏。最后高兴地发现蓝山黎氏不但健在,还很兴旺,如今的黎家族长黎利,便在清化府俄乐县,官居巡校(大约相当于现在的警察局长)。
在皇太孙和郑和眼里,这点儿官职当然不值一提,但是不由得都松了口气。做官便是顺化朝廷,当然得服从上级;这蓝山蛊的解法,应能拿到。担心的是,近两百年了,黎家这蓝山蛊,有无失传?
朱瞻基惊喜交集,当即决定亲自带瑈璇去找黎氏。又与郑和商议良久,瑈璇这女扮男装不可能让她再扮下去,索性和元恺等几名遇难的锦衣卫一起,报了遇敌殉国。
瑈璇外伤渐好,这蓝山蛊却盘旋在眉间,外表妖异之外,整个人软绵无力,时清醒时昏迷。醒了得知朱瞻基将自己报了殉国,不由恼怒:这白烟玉和母亲还不得哭死?还有蒯祥蒯伯,大男人也会哭啊!
朱瞻基再三解释,瑈璇也明白如不趁这个机会脱身,早晚会被治个欺君,白烟玉和母亲想哭死都不成,得换斩首死了。
果然消息传到京师,白烟玉林丝与蒯富蒯祥父子悲痛欲绝,然而朱瞻壑居然也伤心不已,却非瑈璇所料也非所愿了。
可是,可是南北榜案尚未翻案,父亲和那些南方人尚未昭雪;我从此,倒要闺门不出了?这二十年白混了?
瑈璇想想,实在郁闷。朱瞻基明白瑈璇的心事,本就对南北榜案不赞成,便对瑈璇保证,一定尽力翻案。瑈璇无奈之下,也只好如此了。
第一次以女儿身露面,瑈璇连梳辫子都不会,衣服也是亏了施二姐教了半天才重重叠叠穿上。见朱瞻基进来看到自己女儿模样时,眼中发出异样的光芒,瑈璇羞红了脸。
而身体虚弱无力,只能卧在车上,这女人走路的功夫,大小姐的言行举止,只好以后慢慢再学了。
瑈璇对这蓝山蛊恨极,不是受伤那样痛,又不是即刻致命,却治得自己动弹不得像个废人。这时听到黄中认出蓝山蛊,不由气道:“如何中的?当然是给人害的了!是那些胡朝的余党。”本说得气愤愤地,可语声柔弱无力,听起来倒似娇嗔。
黄中一震:“胡朝余党?”
十年前,护送陈天平回安南,五千大明兵马,一路畅行。过了富良江的北站,忽然大雨如注,大队正在山路上,林深叶茂,也淋得湿透。陈天平虽然是王室后人,儒雅温和,待自己甚是客气,与大明使臣大理寺卿薛岩最是投缘,常常与薛岩聊起回到安南重建陈朝,该当如何如何。对安南的未来,踌躇满志。偶尔说到永乐大帝,更是感激钦佩到拜服。自己那时还年轻,也常被他们说得热血沸腾。
可是大雨的林中,那江上窄窄的木桥……先锋部队和陈天平薛岩刚过了桥,杀声四起,桥被砍断,眼睁睁看着他们倒在血泊之中,乱刀之下!
十万人!胡朝埋伏了十万人!
往事历历,十多年前的景象一下子都浮现在眼前。陈天平儒雅的笑容,薛岩惊愕的表情,二人浑身是血,瓢泼大雨也冲不净淋淋血迹。依稀听到薛岩的喊声:“吾乃大明使臣!”陈天平呼道:“尔等胆敢谋逆?”先锋队士兵的惊叫。然而这一切都迅速消散,淹没在刀声雨声之中。
纵马向前,富良江水深没颈,大雨中南岸飞出的箭更似堵箭墙,挡住了自己和队伍。士兵们鼓噪大喊,都要冲上去救人,可是,可是没等浮桥搭好,对岸的人已经消失了。只剩下狼藉的遗物,满地的鲜血!
雨落如注,冲刷着鲜血,冲刷着自己满脸的泪水。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黄中沉浸在回忆中,不知何时,早已热泪盈眶。
瑈璇熟悉历史,知道黄中便是十年前护送陈天平的大将,当时任广西左副将军都督佥事。见黄中面色悲愤,轻声道:“是胡朝胡汉苍的远房堂弟,叫胡汉莽。已经抓到,送往京师了。”
黄中咬牙道:“又给这贼子逃得性命!”
胡朝如此欺骗大明,假意说还王位与陈天平,却埋伏重兵杀害陈天平与大明使臣护送部队。永乐大帝抓到胡氏父子后,却并没有问死罪,一直羁押在京城。胡一元的长子胡元成后来还参与了大明火器的研制,成为一代火器高手,在兵部官至侍郎。这也算是永乐帝外交政策上宽容的体现吧?
黄中心中痛悔自责,这十年,怎么就没发现这胡汉莽?怎么又会出来害人而且是害皇太孙?
瑈璇想要出言安慰,却一阵气闷,软软地要倒。身旁的施二姐连忙扶住,对黄中说道:“黄将军,这胡朝贼子毫无信义又狡猾奸诈,将军别再多想了。”
黄中默然不语,却下了决心要再把这胡朝旧地都再翻找一遍。要是再来个胡汉苍莽什么,可真是笑话了。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县衙前,说是县衙,也就是几件土屋。黄中指挥着车马停在门口,就听到荣夏冷冷的声音:“这么明显的冤案,你蔡知府是看不出?还是别有情由?要不要我锦衣卫帮你查一查?”
接着是蔡知府颤抖地回答:“下官知罪,下官知罪!这就把黎利放了,下官这就去!”
瑈璇心中疑惑,这个黎氏族长,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