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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此龙虎世,南北两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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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孙与瑈璇踱步在秦淮河畔,秋日的阳光已经不再那么炽热,碧蓝的天空高远,白云掩映着粉墙黑瓦,绿柳轻拂的河水清澈得有些寒意,微风带来隐隐的桂花香气。
河畔的朱漆楼台,河中的锦绣画舫,时时传来丝竹管弦,飘荡在粉墙绿柳之间,正如河水一样流光潋滟。
望着这熟悉的江南风光,朱瞻基忽然有几分惆怅,真的要离开吗?她,怎么办呢?
瑈璇看出朱瞻基有心事,轻声问道:“是要走了吗?”
朱瞻基微微颔首:“元日要赶到北京进行迁都祭天大典,皇祖父拜太庙,父亲拜郊庙,我是社稷坛,黔国公代表朝臣是在山川坛。”瑈璇停住了脚步,怔怔看着朱瞻基。元日?可没几个月了。
朱瞻基也停下脚步,说道:“父亲带着东宫人马,定了十月走。”侧头望着瑈璇道:“我到时快马赶去,十一月出发来得及。”
瑈璇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干嘛一个人,随大队一起不好吗?”
朱瞻基摇摇头:“不,我不和他们一起。我想多陪陪你,多一天也好。”凝视着瑈璇缓缓说道:“我这此见到圣上,再想办法。”
瑈璇红了脸,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这次见识了孙巧的恨意,猜想得出朱瞻基在东宫定是冷落了妃嫔。而自己恐怕在宫中大大有名,当然肯定不是什么好名声。
朱瞻基负手伫立,遥望着对岸的朱楼碧瓦,喟然长叹:“瑈璇,我真是悔。这一错,误人误己。”语声中满是怅然无奈。
瑈璇急道:“怎么是你的错?是我不好,一开始就瞒着你。”
朱瞻基转过身,笑得有些苦涩:“是我笨,没看出来。也是我不懂,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应该是这样的。”皇太孙伸出双臂,握住瑈璇的肩头,一字一句地说道:“瑈璇,你等我。”
瑈璇嘻嘻一笑,拉过朱瞻基的大手,小指勾在一起,再弯过来,大拇指对在一处,重重摁了一下,笑道:“好啦,盖了章了。不能反悔了。”朱瞻基反手握住瑈璇温软的手掌,四目凝望,诉不尽款款深情。秋风卷过,秦淮河深邃墨绿的水波随风呜咽,朱楼画舫中箫管丝竹隐约飘扬,为这一对爱侣真心祝福。
“殿下!陈姑娘!这么巧!” 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二人抬眼望去,却是郑和。笑眯眯地行礼寒暄,又介绍道:“殿下,这是旧港来的使臣施禄。”
朱瞻基笑道:“哦?施进卿的手下?施大人和施二姐都好吗?”
施禄恭恭敬敬地道:“禀殿下。王爷今年春天感了风寒,大概上了年纪,大夫日日来看,不想没几天就殡天了。遗命小王爷继位,小的此次来就是上书朝廷,请朝廷册封小王爷的。”
朱瞻基愣了愣:“施进卿病薨了?”想起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想到他为了探听刺客消息亲身化妆入狱,半天说不出话来。瑈璇握着朱瞻基的手,更是眼中含泪。若不是施进卿探得消息,自己早就死在那蓝山蛊下了,想起那蛊毒的厉害,发作时的痛苦,犹自心有余悸。
郑和道:“殿下节哀。圣上的批复已经下来了,同意施大人的令郎施济孙继旧港宣慰使之职。”朱瞻基微微颔首,父逝子承,应该的。
瑈璇突然问道:“施二姐呢?有什么带给我吗?”
施禄愣了愣便道:“小的出来匆忙,郡主没交待什么。”瑈璇眯了眯眼睛,又问道:“那有信吗?”
施禄躬身道:“没有。小的走得急,郡主大概没来得及。”
瑈璇不再多问,望向郑和。郑和皱了皱眉,道:“殿下,横竖微臣正月就要再下西洋,到时在旧港再看看清楚。”
郑和久经风浪,瑈璇心思机敏,见这施禄万里迢迢自旧港过来,施二姐是瑈璇的闺中密友却书信问候一样也无,不免大违常理,其中定有名堂。
果然郑和在次年第六次下西洋时,在旧港查明施进卿其实是传位与施二姐,施济孙与施二姐争位,无理取闹,却遣施禄来大明朝廷骗了册封。郑和当即斥责施济孙,代表大明朝廷承认了施二姐三佛齐国女王身份,册封施二姐为第二任旧港宣慰使。五十多年后明宪宗成化六年即公元1479年,三佛齐王国被满剌加王国所灭。此是后话。
瑈璇当着朱瞻基的面,笑嘻嘻地,似乎不在意他北上,心中其实难过异常。自他大婚时明白自己的心意,经占城交趾共历生死朝夕不离,二人实在是已经如伴侣一样难舍难分。他这一去,可不知如何?永乐帝虽然宠这孙子,可是要换太孙妃,怕不能够吧?自己是否应当妥协,为了他,受这些委屈呢?可那日见到孙巧的样子,恐怕不是能够委屈求全的。
瑈璇独自漫步,心中惆怅,不由得叹了口气。空中飘起了细细雨丝,青石板的路面渐渐变成了玄色,河水杨柳白墙黑瓦,都似笼了一层烟雾。朱楼下悬着的红灯笼,在雨幕中斜斜摇晃。
瑈璇拉了拉斗篷,却并不想回府。“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可是等不到十场雨,他就要走了。
一把油纸伞缓缓出现在头顶,遮住了愈来愈密的雨丝。瑈璇心中一喜:“哥哥!”欢叫着回过头来,身后撑着油纸伞含笑而立的,却是汉王世子朱瞻壑。瑈璇满脸的失望,怏怏地低了头。
朱瞻壑听这一声“哥哥”软绵柔腻情致缠绵,不由得心神一荡,这时见她低头不语,问道:“好妹子!怎么自个儿在这淋雨?”见瑈璇不说话,又笑道:“好叫你放心,我就要走了。圣旨下来,世子们都要去北京啦。”语声刻意地欢快,却掩不住浓浓的伤感。
瑈璇一怔,抬头望向朱瞻壑。油纸伞下,他的秀眉细目有些模糊,伞角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水,打湿了他的白缎锦袍。
连这个自己躲了多少年的人,也要走了。瑈璇的心中,忽然一软。
朱瞻壑瞥见瑈璇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眷恋,笑了笑,轻声道:“一起去吃点儿东西,当是为我送行,好不好?”
瑈璇迟疑道:“去哪儿?”与朱瞻壑对望一眼,同时笑道:“六凤居!”
香气扑鼻的麻油干丝,黄灿灿的葱油饼,洁白滑腻的豆腐脑……下雨天,店中没什么客人。瑈璇和朱瞻壑坐在木凳上,板桌上一筒竹筷,旁边点了一盏油灯,微弱的灯火摇曳着,豆腐脑的热气,屋檐下的雨幕,都被映得昏黄。
瑈璇搓了搓手,刚才被雨淋得有些冷。朱瞻壑体贴地倒了杯热茶放在她手中,笑道:“想帮你焐手,料想你不肯。喏,用这个吧!”
瑈璇接过瓷杯,握在手中,渐渐有了些暖意。不由得笑道:“小王爷,其实,你蛮好的。世子妃倒挺有福的。”
朱瞻壑夹了个生煎包在瑈璇的碟中,听了这话不禁发笑:“你以为我对谁都这样啊?也就是你罢了。”见瑈璇红了脸,又笑道:“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大概是前世欠了你不少银子。”
瑈璇正喝了口热茶,听他这么似真似假地玩笑,差点喷出来。一口茶呛在喉中,顿时咳得止不住。
朱瞻壑叹一口气,伸出长臂拍着瑈璇的后背,道:“以后你就像这六凤居的麻油干丝,只能梦里见到了。”
瑈璇刚止住咳,听了这话又咳起来。见朱瞻壑一脸于思,不由地安慰道:“总能回来的吧?”
朱瞻壑摇了摇头:“活着是不大可能了。我自幼便在金陵,北京就没去过,也不知那北方,能不能适应?”
说到这个,瑈璇倒有了共鸣:“是啊!我上次会试在那里,每天就是流鼻血,北方的空气不是一般的干燥,恐怕没有这江南一半湿润。喉咙也痛……”
出了六凤居,雨不知何时停了,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路面光滑得似乎能照出人影,杨柳枝上滴落着积水,一点一点在河中荡出涟漪。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说,朱瞻壑自然而然地要送瑈璇回家去。
到底是秋天了,天色渐渐暗下来,雨后的天空份外深邃,一弯残月慢慢挂在了树梢上。河畔堤岸下芳草馥郁,时有流萤点点,衬得河水如银链一样缓缓舞动。二人走过文德桥,朱瞻壑忽然笑道:“可惜刚才没有喝酒,不然咱俩跳下去捞月亮,也是段佳话,不见得比诗仙李白差了。”
瑈璇好奇地问道:“只听说‘文德分月’,有两次十一月十五特意来看,老远地就人挤人,到底也没看到过。是真的有吗?”
朱瞻壑笑道:“真的有。我小的时候父王抱我看过一次。那时候还小,但也觉得不可思议。一轮满月明明在头顶上,桥的两侧河中,却偏偏各有半个月亮。父王说是当年十一月十五那日李白喝醉了,以为河中的银辉是月亮掉下去,便跳下桥去捞。诗仙这一张臂,便将河中的月亮劈为了两半。从此文德桥十一月十五这一日的月亮便是这样了。”朱瞻壑仰望着半空,缓缓说来,显然沉浸在回忆中。
瑈璇知道他是想起了父亲,忽然心中有些内疚,轻声道:“对不起。”当日促成汉王就藩,实在不能说完全是无意的。
朱瞻壑转过身,凝视着瑈璇,柔声道:“我从来没怪过你。”淡淡的月光下,朱瞻壑的秀眉细目似镀了层银辉,双眸闪着光芒,接着道:“我只恨,是大哥先遇到了你。”
瑈璇怔了怔,这个人今儿好得离奇,居然懂道理了!去北京竟然这么改变一个人!正在感叹圣天子圣明之际,两只长臂拥过来,朱瞻壑已经俯身吻在了唇上。一把油纸伞 ,随意扔在了桥上。
瑈璇动弹不得,却不肯就范,裙底双脚连踢,当然一点儿用没有。瑈璇只好拼命后仰,朱瞻壑双臂拥着,不觉靠在了文德桥的栏杆上。瑈璇感觉到朱瞻壑的薄唇压着自己,舌头已经不安分地想要闯入,不由得大急,往后靠得更紧,连连躲闪。朱瞻壑不管不顾,继续俯身吻下去,秀眉细目中满是笑意,如同身后漫天闪烁的星光。
“喀喇”一声,桥的栏杆断开,两人齐齐摔入了河中!
秋天的河水颇凉,瑈璇打了个寒颤,怒从心底起,吸一口气,迅速没入水中,自水下用力拉住朱瞻壑双脚,往河底拖去。
瑈璇太湖边长大,两岁时就能在水里翻跟头,朱瞻壑虽然略识水性,可完全不是对手。瑈璇将他拖入水中,一个回身,就要来摁他的头,盘算着狠狠灌他几口水。朱瞻壑双臂连压,口鼻出水猛吸一口气,却并不逃走更不呼救,反而再次没入水中,与瑈璇斗在一起。一个水性绝佳,一个身高力大,碧绿的河水中衣袂卷拂,长发飘扬,水花四溅中残月的银辉被激荡得粉碎。
也不知斗了多久,瑈璇终于按住了朱瞻壑的头,牢牢往下摁去。朱瞻壑反手抱住了瑈璇的身体,忽然不再动弹,就这么仍由她往水底拖下去。瑈璇开始摁得高兴,见这人忽然没了动静,只紧紧抱着自己,不由担心起来,俯身望去见他动也不动,吓得双脚连踩,浮出水面。托着朱瞻壑的头看了看,月光下份外苍白,细长的眼睛紧闭着。
瑈璇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是想让他喝点儿水,可没想让他死!双脚踩水,一手带着朱瞻壑,一手连划,急忙到了岸边。上岸可不容易,瑈璇连拉带拽,好容易将他拖到岸上平地,找到块大石,将朱瞻壑反过身拖上去,双掌连按,终于“哇”的一声,朱瞻壑吐出一大口水,接着连声咳嗽,不断地呕出水来。
瑈璇松了一口气,愤愤地道:“你再惹我,下次非淹死你不可!”
朱瞻壑又吐出一口水,有气没力地笑道:“下次我可记得了,‘文德桥的栏杆,靠不住’!”瑈璇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却是金陵流传的一句老话。
朱瞻壑见她笑了,湿淋淋的面孔上一双眼睛格外明澈,呆了呆幽幽叹道:“哪里还有‘下次’?再见可不知何时啦!”
瑈璇一怔,望向朱瞻壑。秀眉细目上全是水珠点点,银色月光下,水珠闪着光,汉王世子的双眸中满是无奈,如同身后深邃夜空中疏疏落落的几点星光,疏离遥远,孤寂冷冽。
一阵秋风吹来,晚凉彻骨,瑈璇缩了缩身体。呆呆想到:是啊,哪里有下次?他们,可都要走了。
永乐十八年十月,朱高炽率领东宫离开南京北上顺天府。十六年后再渡长江,皇太子感慨万千,昂首吟道:“今朝赴京阙,清晨发大江。鼓角掀波涌,旌旗顺风扬。眷此龙虎世,南北两相望。我心如斯水,朝中上天皇。”
皇太子的吟诵尚在长江上飘荡,十一月初九,皇太孙也不得不出发了。西风萧瑟黄菊凝霜,朱瞻基牵着瑈璇的小手,只是不愿意放开。黑兔四蹄轻敲,马首磨蹭着瑈璇,也是眷恋不舍。
荣冬轻声催道:“殿下!是时候了!”荣夏负手远远伫立,带着锦衣卫队等候路旁。自贡院门口一事,荣夏见到瑈璇总有些内疚,虽然瑈璇笑嘻嘻的,荣夏却总是不自觉地远远拉开距离。
瑈璇自袖中取出一个物事,踮脚仰首,轻轻挂在了朱瞻基脖子上。朱瞻基低头一看,不由笑了,也自怀中摸出一个,俯身垂在瑈璇颈中。瑈璇见了,嘻嘻笑出声来。
原来瑈璇给朱瞻基的,就是那一只玉促织;朱瞻基给瑈璇的,当然是那一只木头促织。两人想到了一起,都用红线细心拴好了。
笑声中,瑈璇拍了拍黑兔:“这就去吧!”朱瞻基硬起心肠,双腿一夹马腹,扬鞭而去。驰出一截,忽然一拨马头,又奔回瑈璇身边,探身抱紧了瑈璇,双目中泪光闪烁。
瑈璇也是含泪欲滴,狠狠心,推开了朱瞻基:“去吧!”别过了脸,不再看他。黑兔驻足良久,终于仰首长嘶,撒蹄飞奔而去。
飞尘中的黑影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初冬的官道。忽然一声浑厚的吼声:“等我!”震落了道旁枝叶上的白霜,簌簌而落。
瑈璇嘴角弯弯,含泪笑了。我当然等你,而你,当然会回来。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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