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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炽带着两个弟弟,自应天府一路飞奔,“骏马翩翩西北驰,左右弯弧仰月支”,不日便到了北平。匆匆扔下马匹就进了观雨厅,兄弟仨都呆住了。
燕王靠在炕上,披着猩猩毡大氅,炕前摆着一排火炉,都点着火。
六月了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颇有些耀眼,火炉却就点在厅中。燕王倒也没怎么出汗,似乎人已经麻木,双眼对着面前的一本书,却是眼神空洞,视而不见。
母亲坐在炕前,看得出衣服后背上已经有了点点汗水的印渍,手中握着丝帕,不停地拭着泪水,还有汗水。
三兄弟奔过去,齐齐拜倒叫道:“母亲!”
徐英抬头看见三个儿子,一把抱住,泪水哗哗地流下:“你们可回来了!”
朱高炽含泪问:“母亲!父王这样有多久了?”
朱高煦也抢着问:“就是怕冷吗?”
朱高燧却走到燕王身旁,唤道:“父王!”朱棣没有反应。
朱高燧伸出手掌,在父亲眼前晃了几晃,朱棣仍然没有动静。眼睛眨都不眨。朱高燧心中一酸,抱住燕王哭道:“父王!”朱棣恍如不知,仍是呆呆地望着面前。
徐英见了,忍不住哭出声来。朱高炽拥住母亲,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自己的泪水却也涌了出来。
朱高煦含泪看着,忽然想起,自怀中取出莲花让带的琉璃塔,走到炕前,轻轻放在了燕王面前。
朱棣还是没有动静。
朱高煦退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中有焦急有期待。
慢慢地,朱棣的视线有了焦点;慢慢地,朱棣在看这个棉帕包裹;慢慢地,朱棣面上露出思索,回忆的神色。
徐英止住了哭泣,和三个儿子一起紧张地看着燕王。
那一个夏日的清晨,碧绿的湖水,弯曲的杨柳。
微风轻拂,她托着琉璃塔,在她雪白的手掌上。她的双眼恰如天空一样明澈;她轻轻地说:“一路平安”,那声音正象树上的鸟鸣一样悦耳动人。
不错,是这个淡淡蓝色的棉帕,在她的手掌上。也是这块帕子,曾经在自己受伤的时候帮自己拭去血汗,那么温柔地抚过,带着淡淡的清香。
不错,打的是这样的双结,似一只蓝色的飞蝶停落。
朱棣眼中不知何时有了水雾,伸出双手,去解棉帕。双手颤抖着,一时解不开。朱高燧想上前帮忙,被朱高煦一把拉住。
终于,棉帕解开来,是琉璃塔!是她的琉璃塔!
颜色已有些近透明,塔身崩了两个角,是那日砸坏了吗?她叫自己“皇叔”,她说再也不要看见你……朱棣凝视着琉璃塔,泪眼模糊。
窗外的阳光直泄进来,不知何时照到了琉璃塔上,一阵光芒耀眼。琉璃塔宝色轮转,瑞光流溢,似有所语。朱棣微微眯缝了双眼。
可是,她把琉璃塔送到自己这里。她孤身一人背井离乡,这琉璃塔本是她全部的心灵寄托和希望。
她当然在乎自己,她只是没有办法,只是无可奈何。自始至终,她不愿意连累自己。是的,自始至终。就在这个厅里,自己夫妇为她争执,她都不安内疚到急急要走。又怎肯让自己冒绝大的风险藏匿她?
而自己呢?如何能那么对她?
更如何能那么对自己?对家人?朱棣!你在做什么?
朱棣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啪”的一声,朱棣厌恶地一把甩脱了大氅。
徐英使了个眼色,朱高炽带着弟弟悄悄地退下。观雨厅里,一片寂静。
父亲走了,临终时叫着“老四老四”,父亲是记得自己的。皇帝和自己恳切地话语,侄子心中是看重自己的。还有妻子……朱棣侧头望向徐英。
徐英双眼红肿,面庞消瘦,衣服皱皱巴巴满是汗渍,关切担忧爱怜地望着。
朱棣面上愧疚自责不安决心种种表情纷陈,良久,轻声叫道:“英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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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正走在出宫的路上,准备去天禧寺。每天午后这一个多时辰,几乎成了繁忙枯燥生活中唯一的光亮。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身后有人喊:“陛下!陛下!”是齐泰和黄子澄。
朱允炆皱了皱眉,心里有些后悔不该允可这两人可以随时进宫禀奏。然而还是停住脚步,回过了头。
齐泰气喘吁吁地:“陛下!急事!”
朱允炆皱眉等着,并不催促。
齐泰站定了道:“陛下记得上次和燕王一起来的王府长史葛诚?”
朱允炆点点头:“宴席上随燕王来的那个”。
齐泰道:“陛下好记性!当时臣坐席距离葛诚不远,臣就过去和他共饮了几杯,聊了聊,倒是个忠君爱国之臣”。
朱允炆不语。齐泰不是好酒的人,这“共饮”显然是有动机的。
齐泰接着道:“葛诚今日来了秘报,陛下请看”。
朱允炆不接秘报,简短地问:“说什么?”
齐泰面有得色:“燕王生病果然是假的!三个王子一到北平,燕王当时就好了!”
朱允炆有些吃惊:“哦?”
齐泰道:“确切无疑!葛诚还报,燕王从大宁卫悄悄带了只蒙古降兵组成的骑兵队伍回北平,约有三千多人!陛下!蒙古骑兵三千多可不得了!”
朱允炆不大懂这些步兵骑兵的事,正在沉吟,齐泰又接着说道:“微臣这次打探到的蒙古将有行动于开平,是一个叫阿鲁台部落的。葛诚报告,就是上个月阿鲁台部落的首领连使者七人,去过燕王府!可燕王当时和朝廷说的是在病中!”
朱允炆又是一愣。
黄子澄见皇帝不语,道:“陛下!葛诚所报的这三件事,联系起来的话,燕王的确居心叵测啊!”
朱允炆心中一阵阵难过。
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是难过?难道是觉得皇叔辜负了自己一片赤诚?还是觉得亲如骨肉,也不得不彼此猜忌算计?
朱允炆定定神,强压着情绪说道:“朕知道了,明天再议吧”。说着大步匆匆出宫门上了龙辇,直奔天禧寺而去。
齐泰和黄子澄两人面面相觑,齐齐摇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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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瞬间朱高煦已经奔马到了眼前。确实是小雪!见到燕王,小雪亲热地伸过马颈,挨擦着燕王的身体。
朱棣心中一热,大手抚摸着小雪的长鬃,诧异道:“小雪怎么归你了?”
朱高煦笑嘻嘻地尚未答言,朱高燧已经抱怨着叫出来:“宜宁送二哥了!我就说晚了一步!”一匹枣红马奔到了眼前。
朱高煦一跃下马:“谁让你反应慢?”对父亲说道:“我们临走时去看的宜宁,她说这马在京城马圈里不开心,不如回北平”。
朱棣听了,心如刀割。
马尚如此,人何以堪?她在塔里,如白素贞一样!白蛇尚能等着有一日儿子劈开雷峰塔,她呢?等着冻死那一天吗?
朱高煦见父亲不语,忍不住接着说道:“父王!孩儿看宜宁在那塔里不大好”。
朱高燧也道:“是啊,瘦的脸上就剩俩眼睛了”。
可是,燕王又能怎样呢?马三宝在一旁,拼命对兄弟俩使眼色,示意别再说了。道衍负手身后,笑眯眯看着。
朱高燧会意,急忙换了话题:“父王!小雪归二哥了,我这马丑死了,那批新来的蒙古马孩儿去挑一匹行吗?”朱棣心不在焉,没大在意听,朱高燧拉着父亲的衣袖,又说了一遍。
朱棣回过神,微笑道:“好,你自己去挑就是”。
想了想又转头问马三宝:“什么新来的蒙古马?”
马三宝道;“是术儿多送来的,二十匹,都是一等一的骏马”。见朱棣诧异,补充道:“是前一阵王爷生病的时候来的,来了七个人。哈奇抱了个胖小子来,小的做主代王爷封了个红包。”。
朱棣心中明白,自己病得糊涂,马三宝替自己应付了。又问道:“他们部落都好?”
马三宝含糊道:“说是还好。小的让把王府里的盐巴,布匹和些银两交给他们带回去了”。
朱棣见马三宝话里有话,回头对两个儿子道:“你们去挑马匹吧!”
朱高燧欢呼一声:“太好了!能骑匹好马去迎十三婶了”。
朱棣又是一愣:“阿秀要来?”
朱高煦笑道:“是啊!说是晌午就到,母亲让我们到城门口接”。说着兄弟两已经上马奔了出去。
代王一家明明被贬了不能乱动的……朱棣有些烦躁,盯着马三宝:“术儿多到底什么情况?”又看了眼道衍。
马三宝道:“阿鲁台部落一直在靠近大宁一带的草原上,虽然偏远,好在无人争抢。可是过去一年雨水少,湖泊都快干涸,草地也枯了。无奈就往南移了移,移了几次。”
朱棣面色发青:“移到哪儿了?”
马三宝道:“快到边境了”。觑着朱棣的面色又说道:“不想朝廷怎么知道了,调了三万守军去了开平,意似守备”。
朱棣见马三宝还在吞吞吐吐,踢了他一脚:“还有什么?”
马三宝道:“朝廷并来了圣旨,调王府的护卫兵去开平协防”。见朱棣面色不善,赶紧一口气说完:“也是王爷生病的时候。王妃交代张玉朱能办的,谢将军张小将军亲自来对的花名册,挑了九千人走。术儿多想求王爷,他没有冒犯朝廷的意思,实在是原来的地方没有水了。”
事已至此,朱棣倒冷静下来,沉吟片刻对道衍说道:“不想我这一病,发生了这许多事。本王欲上本奏章,把阿鲁台部落的事和陛下奏明,大师觉得如何?”
道衍微微笑道:“朝廷既然知道部落南迁,定是蒙古有线人。是故意隐瞒不报,还是故意曲解其意夸大其词,定有原因。王爷此时贸然上奏,不异此地无银,怕是反而引陛下疑心”。
朱棣皱眉道:“那就随它去?”
道衍道:“术儿多无意犯境,朝廷也只是增兵守备。日久见人心,陛下日后自然明白”。
马三宝有些着急:“那王府的九千亲兵就在开平呆着?”
道衍笑得有些神秘:“朝廷代王府养着,有何不好?王爷几时要用,自然还是王爷的”。朱棣和马三宝都有些似懂非懂,但见道衍说得把握十足的样子,也不再多问。
道衍笑道:“倒是代王妃这时候违规到北平来,王爷要多加小心”。
朱棣叹口气:“她们姐妹情重,一向就来来往往的。十三弟被贬了,就不让人来了?未免势利。”
道衍笑了笑,不再多说。只是双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似兴奋难耐似期待已久。马三宝一眼瞥见,不由得心中疑惑。
代王妃来,难道会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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