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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燕军进攻德州,李景隆再次不敌,弃德州城,逃往济南。征虏大将军这一跑,顿时军心涣散,冀鲁各城的守军尽皆望燕军而逃。燕王轻松占据了河北和山东北部。
六月,燕军尾随李景隆追至济南,在济南城外两军开战,李景隆再次大败南逃,一去不见踪影。燕军包围了济南城。济南是山东要害,拿下济南即可隔断南北,燕军就算占了半个中原了。朱棣和朱权谈论至此,都掩不住兴奋之色。
没想到,李景隆的部下都指挥使盛庸,手下还有几万人马,此时奋勇而出,据城固守。盛庸本是长兴侯耿炳文的旧部,今年三十二岁,人高马大能征善战,真定大战时是名参将。李景隆来后便归入了大军,做了都指挥使。李景隆的大军实在人数太多,对这个盛庸毫无印象也谈不上用不用,是根本就没顾得上。
更没料到,山东参政铁铉,本职工作是负责督运粮饷,见山东危急,国难当头挺身而出,奔入济南城内,与盛庸歃血为盟,同守济南。铁铉今年三十五岁,本是个书生文臣,以性情刚决和聪敏善断著称,在都督府断事时,太祖朱元璋赐其表字“鼎石”,其人之强硬可想而知。济南百姓在他的感召下,纷纷挺身助守。
铁铉盛庸一文一武,矢志固守。众志成城,军民齐心,济南城又城坚壁厚,燕军攻打多日也没打下,双方便僵持与此。
奉天殿上,朱允炆眉头紧锁。
几十万大军为何敌不过最初只有几千人的叛军? 打了一年多,燕王从区区燕王府到占据北平,到占据三府,如今更是占了河北到了山东!
脚步奔忙,征虏大将军李景隆被齐泰拖进了殿内。
李景隆伏地痛哭:“陛下!臣有负圣望,乞赐臣死罪!”
黄子澄站出来,伏拜在地,泣不成声:“臣举荐有误,乞赐臣死罪!”
群臣哗然。方孝儒第一个忍不住,跳到李景隆身旁,挥起瘦骨嶙峋的小拳头便开打,一边打一边骂:“打你这大将军!你有何面目回京!”
李景隆并不避让,任由方孝孺的拳头落在身上,只是伏地痛哭不止。
梅殷走上前来,拦住方孝孺的拳头,气愤愤地质问李景隆:“曹国公!朝廷大军数倍于燕贼,究竟何因,为何一再败北?”
黄子澄抬起头,举袖随手拭了眼泪,大声喝问:“就是!究竟为何?五十万大军啊!我大明倾国之兵啊!”
朱允炆抬了抬手,群臣安静下来。朱允炆凝视着李景隆,缓缓问道:“曹国公,朕也想知道,为何一败再败?”
李景隆终于抬起了头,满脸的眼泪还有鼻涕,张了张嘴,似欲说话,却又停住,半晌终于说道:“燕王用兵诡谲,臣,实不是对手”。
南军不惯严寒,兵马五十万实在太多难以指挥布阵,蒙古骑兵骁勇难当,还有不可思议的大风……这些又何必再说?说到底,是自己打不过燕王。虽然幼时一起练武艺学兵法,可是他在北疆征战近二十年,早已把自己远远抛开。
众人看着他,昔日气宇轩昂的曹国公,鬓发散乱,虬结肮脏,全身衣服看不出原来颜色,沾满了尘土泥浆还有很多暗红的象是血迹。原来英俊的面容如今憔悴苍老,眼角额头皆是深深的皱纹,黢黑的面上还有一道刀疤。两只手也是黑乌乌一片,不知是泥污还是血迹,也分不出手掌手指和指甲,到处伤痕累累。虽然伏在地上,虽然是九月秋日,整个人却一直在颤抖,望向皇帝的目光中满是自责愧疚还有惊怖和绝望。
朱允炆不说话,静静望着李景隆,清澈的目光中无喜无怒。百官也都一时沉默,奉天殿上寂静无声。
方孝儒忍不住:“陛下! 曹国公误国殃民,该当死罪!”
尹昌隆站出来也道:“陛下!大将军如此大败,燕军得以进犯山东,其罪当诛啊!”
其他大臣们也都议论纷纷,认为曹国公该治罪。
李景隆垂首不语,并不辩解。经历了数次大战几番生死,李景隆忽然觉得这些朝臣都是事后诸葛亮,只会在这里指手画脚,令人厌恶。当日拜大将军,也是这帮人,殷勤送至江边,恭维祝贺,早日凯旋恭候佳音云云。
朱允炆又抬了抬手,见殿内安静了,不紧不慢地说道:“曹国公李景隆兵败,去‘征虏大将军’封号,罚三年俸禄。这就回府去吧”。
方孝儒大叫:“陛下!”
梅殷接着道:“陛下这罚得太轻了,有违律法啊!”
朱允炆目光扫视群臣,忽然道:“魏国公!尔觉得此次大败该如何究责?”
徐辉祖一愣,没想到皇帝这么问。沉吟半响,看到众人都看着自己,躬身说道:“曹国公该惩,黄大人难辞其咎,可是”抬头望着皇帝道:“是陛下做的决断。”
朱允炆长叹一声:“不错,第一个该罚的是朕。”对黄子澄和李景隆道:“你们起来,就这样吧”。
众臣还有想说的,忽然王直匆匆进殿,一边大声道:“恭喜陛下!山东八百里加急战报!”
“念!”
“臣等仰仗天恩,缮筑完城,固守济南三月有余。燕王愤甚计无所出。庸于九月三日夜袭燕贼,大败其与城外,惜误中马首,燕王脱易跃行,未得斩燕王寇首。燕贼遂于九月初四解围济南,庸乘胜追击,已复德州诸郡!”
群臣大喜。黄子澄一骨碌爬了起来,抢过王直手中的战报又扫视一遍,大叫:“陛下!大喜啊!”
齐泰也终于敢说话了:“德州一复,燕贼再不能窥我鲁地了!”
朱允炆一向温和平静的脸上,终于也忍不住有了笑容。想了一想道:“传朕旨意,封盛庸为历城侯,平燕将军,任总兵官。擢铁铉为山东布政使,”看了看战报又接着道:“平安,吴杰为左右副总兵”。
齐泰连连答应。
李景隆连败,兵部实难脱干系,齐泰这几个月度日如年,就怕哪一天突然来报济南城破。不成想铁铉一个书生竟然守住济南抗衡燕军三个月,而无名小卒盛庸居然击退燕军,简直太令人喜出望外。
燕王,你终于碰到对手了!
朱允炆又道:“再晓谕军中,不得斩杀燕王宁王,只可生擒”。
齐泰一愣:“陛下!”
朱允炆摆了摆手:“勿使朕有弑叔之过”。
朱允炆的心中,始终不相信燕王是谋反。燕王在北平举事之后,上的奏章和发的檄文,都是“奉天靖难”,一直称是帮助幼主扫除奸佞。朱允炆常常回想去年二月在京会面时的情景,真的很想和燕王好好谈谈。倘若冒冒失失把燕王杀了,太祖九泉有知,该有多伤心?
齐泰不敢多言,唯唯而应。群臣面面相觑,也不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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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送走了李景隆,望着他伛偻的背影,思绪纷乱。
没想到,燕军和朝廷大军打成这样了,更没想到,琉璃塔竟然那么神奇。
李景隆绘声绘色地形容:“贤妹!为兄长到快四十岁,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啊!燕王托在手掌上,闪闪发光,吼一声‘奉天靖难’,顿时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天上还隐隐有一条龙啊!为兄的中军营本来坚不可摧,硬是这样被燕军冲垮了啊!”
莲花看着义兄惊怖的眼神,回想琉璃塔几次神奇的发光,相信他是真的后怕。
李景隆絮絮叨叨:“贤妹!燕王说‘奉天靖难’,这塔和这风如此不可思议,难道真的是天意吗?我听燕军都唱‘天道不可违佛陀佑燕兴’,这菩萨都帮着燕王靖难啊!”
莲花向来是个好的听众,李景隆和莲花聊天,总是能说很多。这时明知道这句不该在莲花这里说,可是几个月来这个念头无日不在困扰,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见莲花愣住,李景隆自嘲地一笑:“为兄现在只是个呆在家的闲散王爷了,想这些也没用了”。
莲花回想刚才的一幕,不由得心揪紧了。慧光惠忍师兄弟俩总说这琉璃塔要成就大因缘,应在北方来的人身上。一直以为那个人是自己,难道,却是他?
可是,如果他赢这场战争,那允郎呢?莲花不敢想下去。
忽然一个温润的声音:“想什么呢?”正是朱允炆,含笑立在门口,显然心情极好。西边的晚霞,斜斜映在他的身侧,镀上了一层光晕。
莲花急忙迎了上去:“今儿怎么这么早?”
朱允炆笑:“咦,你怎么比御史还严?我这难得脱懒一回”。
莲花被他逗得也笑了,犹豫了下道:“刚才兄长来过了。”
朱允炆点了点头,静静站着望着莲花。半晌笑道:“咦,怎么没有下文?我以为你要赞我”。
莲花一愣:“怎么?”
朱允炆笑:“仁君啊,仁者无敌啊,勇于自己承担责任啊。来,尽管赞!”朱允炆自前日得了山东捷报,心情大好,在朝堂上不得不控制情绪,见了莲花却掩不住喜悦,连连开玩笑。
莲花看出他兴高采烈,却只是想着刚才李景隆的话,心中又是一紧,眼神不由一黯。朱允炆见了,收敛了笑容,柔声问道:“有心事?为李景隆吗?”
莲花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朱允炆伸臂轻轻拢住她的肩:“曹国公此次接连大败,朝臣都不满。朕没了他的大将军封号,罚了三年俸禄。”
莲花摇摇头:“不关兄长的事”。
朱允炆有些意外,倒很少猜不到莲花的心事,含笑道:“能告诉夫君?”莲花抬头望向他,眼神清澈,却有些犹豫。朱允炆只微微笑着,并不催促。
莲花咬了咬嘴唇,挣脱了朱允炆的臂膀,轻轻跪下:“允郎!”朱允炆吃了一惊,收敛了笑容,静静看着莲花。
莲花象是不知如何开口,踌躇了很久才道:“你记得我的琉璃塔?”朱允炆点点头,心中疑惑。
莲花咬牙接着说道:“我,我送给燕王了”。
朱允炆一震,看着莲花。
莲花低了头:“听说他病重,我托高阳郡王朱高煦带去的北平”。后宫嫔妃,禁止私相传递,何况是私交藩王?仅仅这一条,莲花已经够死罪。
朱允炆脸色发白,想到的却不是宫规,而是问道:“你不是说,不记得燕王?”说了一半停住了。不,她没有说过,她只是低了头没有否认!
难怪燕王到的那日就要一起来天禧寺,难怪二人说话那么激动!
朱允炆心念电转,已经大致明白:“你在大宁卫时,与他,很好?”
莲花从来没有听到过朱允炆如此冰冷的语声,低了头说道:“他救过我的性命。我被蒙古人追,在沙漠里碰到他”。
沙漠里!原来他们早就认识!大宁卫时宁王还上奏章说不确定这是不是宜宁公主!自己还那么到处找她!还担心宁王燕王为难她!
朱允炆看着莲花,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你那时候,已经许配于我,你知道?”
莲花张了张口,却无从辩解。有什么好说的呢?自己的确是动心过。虽然是因为沙漠绝境,因为沙暴艰险,因为蒙古俘虏……往事历历在目,如果重新来过,自己会坚定地恪守婚约,不被燕王吸引吗?莲花困惑。
朱允炆见她不答,面色更加发白:“你,你瞒得我好苦!”
莲花垂首不语,半晌轻声道:“对不起”。
朱允炆怒不可遏:“然后到今天你还想着他!还要托人带物事与他!你,你怎能如此……”望着莲花,“不守妇道”终于说不出口,一跺脚,转身大步而去。
朱允炆虽没有说出口,莲花如何听不出来?成亲几年,第一次看到朱允炆发怒。是自己做错了吗?可是难道就任由他病重失心疯?佛陀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他?
莲花呆呆地望着一角天空中的晚霞,那一年夏日在沙漠中获救醒来,天边也是这样瑰丽的残阳舒卷变幻,映着他紫棠色的旧袍……
不知何时,泪水已流了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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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天,朱允炆都没有去天禧寺。
每天早朝午朝见百官披奏章忙个不停,可是心中空空落落。一个尖利的声音不停地叫着:“她骗我!她心里有别人!”朱允炆掷下笔,踱出了省躬殿。
秋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庭中玄色金砖上。几片落叶随着秋风旋转飞舞其上,一对翩跹的彩蝶,追逐着落叶,兜兜转转,终于一个转身双双飞走。
朱允炆一阵心酸,抬头望时,不知何时到了文渊阁。推开门,屋内寂静无人,满满的书籍堆在架上,冷冷清清。
身后的张元亨轻声问道:“陛下!要不要点上灯?”室内幽暗,读书就嫌不够亮了。朱允炆摇摇头,示意张元亨退下,踱过一排排的书架,到了文渊阁的角落。
是这里了,那个淡淡蓝色的人儿,蜷在这个角落,捧着欧阳文忠文集,看得入迷。“画眉深浅入时无?”耳畔仿佛飘来她含羞的低语。
朱允炆轻叹一声,负手望着角落,忽然心中一动。
他救过她的性命,他们在大宁卫时已经熟悉,可是她还是来了京师。他来谒陵去看她,她并没有做什么。她送去琉璃塔,可是选择了告诉自己。
在她的心中,原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她为了朝鲜历经磨难,在沙漠里那些惊险,自己为何从来没有问过?她究竟受了多少辛苦?有过多少次生死历险?
朱允炆转过古旧的圣感塔侧,含笑望着莲花。明黄的身影,映衬在橙红瑰丽的晚霞中,份外耀眼。
莲花揉了揉眼睛,不错,是明黄的十二章日月星山五爪龙袍。
一个温润的声音柔声道:“我来听你的故事。”
莲花笑着,眼中水雾弥漫。
注: 铁铉以忠义著名,在明成祖登基后于淮南被俘,不屈而死。明神宗时被追赠为太保,谥忠襄。世人尊称为“铁公”。山东济南大明湖畔的铁公祠,就是纪念铁铉而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