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东陲厚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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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允炆缓步踱往坤宁宫,心中踌躇。

    前日祭拜太祖的忌辰,不知不觉,竟然三年过去了。斩衰丧已满,谢天谢地,莲花熬过来了。回想每一个寒冷的冬天,都是深重的折磨,看着她日日消瘦,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提心吊胆。终于,这些都过去了,自己下过决心待三年丧满就带她回宫。只是,太后会同意吗?

    五月的微风,吹在面上阵阵凉爽,朱允炆却有些焦躁。

    到了坤宁宫,葛仁见了连忙通报:“圣上驾到!”朱允炆不等太后招呼,踱进了宫内。进门一怔,弘远和宁国大长公主,和皇后都在。三个人听到通报正急忙行礼,朱允炆示意免礼,笑道:“今儿热闹,母后在做什么呢?”

    太后斜斜瞥了眼皇帝,语气竟有几分幽怨:“咱们娘儿们能做什么,聊聊家常罢了。”朱允炆听着不对劲,看了看三个人,弘远有些尴尬冒汗的样子,隐隐猜到几分,笑道:“说说话解解闷也好。”

    一边招招手,小太监捧进一个竹篓,朱允炆道:“这是今日下关贡来的时鲜葡萄,儿子看看个儿挺大,母后试试味道如何?”

    宁国大长公主自某次遭皇帝教训之后,乖巧了许多,见太后面露喜色,急忙凑趣大赞:“哟!这葡萄好!看看这颜色,紫上带霜,味道肯定不赖!”看着太后笑道:“陛下如此孝顺,太后真是有福气!”

    弘远也道:“弊寺也有个葡萄架,可还是一片绿呐,这葡萄好。”

    太后得众人夸赞颇觉面上有光,不由得有了笑容,抬头望了望葛仁。葛仁会意,急忙把葡萄拿去清洗,不一会儿盛了个汝窑的牡丹花龙纹盘端上来。天青色底上颗颗紫色的葡萄份外鲜亮欲滴。

    马淑仪急忙取了两颗,亲手剥了呈给太后,太后偿了偿:“果然不错。”

    朱允炆侧头看着弘远:“寺里这一阵还好?”

    弘远受宠若惊:“谢陛下关怀!弊寺还好。”

    自皇帝开始征寺院道观的税赋,灵谷寺因田产众多,首当其冲,缴的税实在不少。弘远和太后刚才就又在诉苦。太后迫于后宫不得议政的祖训不敢在皇帝面前明说,心里着实不快。弘远见皇帝相询,倒也不敢冒然当面抱怨。

    朱允炆却笑道:“方丈,朕知道灵谷寺这次吃亏不少。这样,朕把方山的定林寺划归宝刹管辖,定林寺在六合的七千亩田产一并归入灵谷寺,如何?”

    弘远喜出望外,急忙拜倒:“谢陛下隆恩!”又冲太后拜了几拜:“谢太后!”皇帝这份礼太大,恐怕太后做了不少工作。

    太后心中有些疑惑,待弘远和宁国大长公主走后,含笑望着朱允炆意似询问。

    朱允炆笑道:“母后!弘远方丈是太祖旧交,儿子原来逢年过节就去给他老人家送礼,这次征税是全国统一的不好单单给灵谷寺破例,如此也算变通一下。”顿了顿又道:“也免得母后为难。”

    太后点了点头:“你有这份心意就好。”

    朱允炆望着太后,踌躇难言,不由得看了眼马淑仪。

    马淑仪知道皇帝的心事,迟疑了下,又给太后剥了两颗葡萄,含笑说道:“母后,时间真快,这转眼太祖的三年丧都满了。”

    太后看出两人使眼色,冷淡地道:“怎么?”

    马淑仪小心地说道:“宜宁妹妹在寺里呆了三年了,是不是接回来?太祖遗命忏悔昔日妄取舍利之过,这三年总忏悔够了,总在寺里不像个样子。”见太后不做声,又说道:“后宫也冷清,陛下也辛苦。”

    太后望了望朱允炆,颇有些消瘦憔悴,下颌一圈青色。听说这一阵和燕王打仗打得厉害,山东河北都丢了地,皇帝不分日夜地等战报商议军情,每日辛劳。可是仍然坚持日日傍晚去天禧寺,这份痴情令人可恼,可也有些令人感动。今天这送葡萄,赠大礼给弘远,看来也就是为了这事。

    朱允炆忐忑地看向太后,见太后迟疑,噗通跪倒:“母后!”

    马淑仪二话不说,急急起身跪在朱允炆之旁。二人不言不语,齐齐望着太后。

    太后心中明白,儿子这是铁了心。媳妇向来“从夫”,今日如不答应,儿子媳妇一起得罪了。轻叹一声:“好,那就接回来吧!”

    朱允炆大喜:“谢母后!”

    马淑仪为人仔细,又问道:“那品级如何?交代了宫里也好称呼。”马淑仪上次见过葛仁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叫莲花的样子,觉得这也蛮重要。

    太后沉吟道:“她原来是才人,就还是才人吧!带罪之身,总不能还升她。”

    马淑仪答应着,又看向皇帝:“陛下希望李才人住哪里?”

    朱允炆只要莲花回宫,这些品级啊宫殿啊倒不在意,随意挥了挥手:“皇后看着办好了。”心中一阵阵狂喜: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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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义门,是汉城最大的城门,平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一条笔直的甬石大道自城内一直通往官道。

    这一日,彩旗飘扬锣鼓喧天,李芳远率领百官伫立门前,翘首张望。

    六月的天气已有些炎热,城门口无遮无拦,更是暑意迫人。李芳远一身大红的蟒服在阳光照射下格外鲜艳夺目,挺拔轩昂的身躯笔直伫立,一动不动。

    “来了!来了!”身后有轻微的骚动。远处传来缓缓而行的马蹄声,整齐划一,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旋即,一只队伍出现在官道尽头。最前面,是朝鲜的礼仪骑兵队,金盔金甲,军容齐整,骏马迈出的脚步也步调如一。 之后是八个文官,一色莲青斗纹的朝服,玄色官帽。中间,巨大的华盖下两匹高头骏马,两名大明的官员昂然骑在马上。再往后,是大明的随行人员和辎重礼品,浩浩荡荡。最后,又是一只朝鲜的骑兵护卫。

    这一日,注定要载入史册。这一日,是建文三年(公元1401年)六月十二日。

    大明建文帝朱允炆,遣使通政寺臣章谨,文渊阁待诏端木礼,远赴汉城,册封李芳远为朝鲜国王。朝鲜两代国王李成桂和李芳果苦求不得的封号,在今日终于实现了。

    章谨和端木礼下了马,不及寒暄,章谨高捧圣旨,朗声说道:“李芳远接旨!”

    李芳远一撂蟒袍,拜伏在地,身后百官乌压压跪了一片。

    章谨肃然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权知朝鲜国事李芳远,秉义怀忠,端方匡直,堪付东陲。特册封为朝鲜国王,此后朝鲜事务凭由国王自为。朕惟天地之常道,不过乎诚;人君之为治,不过乎信。彼此诚信相待,则天神共佑福寿益增。 钦此!”

    “臣,谢主隆恩!”李芳远的声音有些哽咽。

    皇帝册封朝鲜国王,令人喜出望外;圣旨中说到彼此诚信相待,其中的尊重和诚恳,更令人感动不已。

    李芳远回想起秦淮河中画舫上那一次会面,朱允炆温润的笑容和谦和的举止,不由得热泪盈眶。那可是大明皇帝啊!赶走了蒙古人的大明帝国的皇帝啊!

    李芳远接过章谨递过的金印,颤抖着双手打开。“大明朝鲜国王李芳远”几个金字在阳光下飞扬耀目。

    “臣,及子孙后代,誓死效力,永保天朝东陲稳固!”

    李芳远和他的后代遵守了这一誓言,五百年。

    朝鲜自这日起,正式成为中国的藩属国。每一代朝鲜君主,都是由明清政府册封。

    然而公元1875年,日本制造“云扬号事件”,次年以此为借口强迫朝鲜签订不平等的《江华条约》。1885年与清政府签订《天津会议专条》,实际上在朝鲜半岛上已与清政府有了对等的地位。

    可是日本野心实在太大,台湾-朝鲜-满蒙-中国-亚洲,在这样不自量力的侵略计划中,朝鲜只是其中的第二步。

    公元1894年,朝鲜东学党起义,朝鲜王朝向清政府请兵。日本以此为理由,派大军入侵朝鲜,同时挑起了中日甲午战争。羸弱的清政府大军陆战自成欢,平壤,鸭绿江一路败北直到辽东;海战则连败丰岛,黄海,威海卫,北洋水师全军覆灭。

    战争中胜利的日本,悍然提出三万万两白银赔款,割让台湾岛澎湖列岛和辽东半岛。以及,确认朝鲜“独立”。

    最终列强干涉,清政府赎辽赔款,共计2亿3千150万两,什么概念呢?是清政府三年的财政收入。也即是如果换算到今天,要赔日本四十五万亿元人民币!

    真是 “五洲未有之奇闻,三千年所无之变局”。

    李泓章渡日谈判,费尽心力,受尽羞辱。公元1895年签订《马关条约》,台湾和朝鲜,从此沦为日本的殖民地。

    李泓章签字的时候,双手颤抖,一如当日李芳远接过金印之时。这时距李芳远受封,四百九十四年。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抗美援朝战争,新中国的出兵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为什么援朝?

    1950年10月1日金日成请求中国援助,10月18日毛泽东主席在政治局常委会上拍板。这十几天的思虑考量,一代伟人难道不知道那些利害得失?

    毛泽东熟悉中国历史,清楚知道这五百年朝鲜中国的宗藩关系,知道彼时李芳远的誓言,知道当日李泓章的痛楚。出兵朝鲜当然根本原因是维护新中国的安全,但是伟人的心中,是否也有一点是弥补五十多年前被迫放弃朝鲜的遗憾?

    毛主席说:“外国帝国主义欺负中国人民的时代,已由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而永远宣告结束”。 这里所说的中国,是否也包括朝鲜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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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印之后,章谨和端木礼依次递过其它朝廷赐品:诰命,九章冕服,圭玉,佩玉,这些是国王用的。接着是珠翠七翟冠,霞帔,金坠,这些是王妃用的。

    李芳远笔直跪着,一一接过,心情激荡。

    最后,章谨扶起李芳远,待他站好了,递过一个大大的漆盒。李芳远不解何意,询问地看向二人。

    章谨笑道:“刚才那些是朝廷的赐品,这个却是国王的家事了。”

    李芳远心中一动,打开漆盒。是一件火红的赤翟衣,针脚密密缝就,上面的刺绣用金丝线绣成,盘旋的巨蟒,双眼如黑宝石一样闪亮。

    端木礼解释道:“李娘娘奏请陛下,亲自为国王缝制了这件赤翟衣。陛下吩咐下官二人亲手交给国王,说是王妹费了不少功夫,一片心意恭贺王兄。”

    李芳远含泪问:“舍妹,还好吗?”

    章谨笑道:“吾二人出来的时候,李娘娘正好回了宫里。”

    李芳远知道这两位是外臣,内宫之事不知道也不能说,不再多问。凝视着赤翟衣,不知何时已经泪眼模糊。

    仿佛那一年,在官道上送她远去,四目相望中马车缓缓前行。白雪引颈长嘶,而她终于渐渐不见。

    一颗泪珠滴落,噗地跌进了赤翟衣,没入火红的锦缎金黄的绣线,润湿了宝石一样的双眼。

    “爱火烧世间,缠绵不可舍。”铭心刻骨的爱,如何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