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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与吕安两人,一个白衣挺拔,一个黄衣俊朗,两人携着手边走边谋划着如何盗药,丝毫没有察觉到正朝他们走来的一人。此人刚过弱冠之年,面容端正,身着蓝衫,正是外出会友归家的嵇喜。他一路走来,远远地看见一白一黄二人边说笑边兴冲冲地走着,便打算上前问他们要去何处。谁知这两人只顾说话,完全没有看见朝他们走来的嵇喜。
“嗯,到时候你先去缠住我哥哥,然后我进去盗药……啊!”吕安刚说完,转脸就看见嵇喜已经站在自己面前,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嵇大哥……”
嵇喜看着语无伦次的吕安,笑道:“我不是嵇大哥,是嵇二哥,怎么今日连如何称呼都忘了?叔夜,你大清早不在家中读书,与仲悌在街上逛什么?”
“二哥,我,我到阿都家中读书去,他有读不通的地方要问我。”嵇康毕竟还是个十岁少年,平常也不曾对嵇喜撒谎,此时说起谎来未免底气不足。
“仲悌,有哪里不通,二哥或许可以帮你一解?”嵇喜方才早已听得“盗药”二字,再看自己弟弟言辞闪烁,神色微变,就知道这二人要去行些不谨慎之事。
吕安被问得一时语塞,正要胡乱编排,嵇喜一扯嵇康的袖子,正色道:“我今日归家有喜讯要告知母亲,你随我一同回去,我有话要对你说。”不等嵇康答话,拉着他就往回走。嵇康见兄长神色严厉又自知理亏,只得被他强拉着往回走,边走边回头对吕安道:“你先莫自己读,我回头就去找你!”
吕安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烦恼地搓着手想了片刻。他知道嵇康的话意是叫他不要擅自行动,但是他却觉得此事不至于特别棘手,自己就能搞定。想到这,他快步朝自己家中走去。
嵇康随嵇喜回到家中。嵇喜拜见了母亲孙氏,回禀自己已经被地方官推举为秀才。当时还没有规范的科举制度,主要靠察举制来选拔人才,也就是由地方州县推举有德有才的人为秀才或孝廉,这些被选拔的人士多为世家子弟。孙氏闻之甚喜,叫丫环摆上香案,将为数不多的几名家丁仆人都召集到厅中。嵇喜对着香案向亡故的父亲和长兄祭拜,告知他们嵇家子弟这一辈已不再皆是白丁。祭拜仪式甚为繁琐,嵇康也被叫到香案前拜了又拜,好不厌烦。加上他心中念着吕安,怕吕安逞强先去盗药,所以从头至尾都意兴阑珊,心不在焉。
待到一切都闹完了,已经是黄昏时分。他趁母亲与二哥说话之际,从家中偷偷溜了出来,直奔吕府而去。刚到吕府门外,便见吕安的异母兄长吕巽从府内出来。吕巽已有十五、六岁年纪,身量不高,身材瘦削,皮肤白净,细眉小眼,与吕安之眉目俊朗,身姿矫健相比相差甚远,想来这吕巽的生母定不似吕安娘亲美貌脱俗。
嵇康上前道:“长悌兄,我来看望阿都,不知他可在家中?”吕巽皱着眉头回道:“哎!你来得不是时候,二弟今日犯下家规,母亲正罚他在堂上跪着呢!”嵇康一听便知是盗药事发,也顾不得吕巽,迈步就往吕府走去。
原来,吕安自别了嵇康回到家中,就开始了自己的盗药计划。他记得父亲一直将贴身的物品交给丫环春兰保管,便打算找春兰套出五石散的藏处。他这边正思筹着如何行动,却见春兰从哥哥吕巽住处的方向走出来,手中攥着一个精致的小药瓶。再仔细一看,平日娴静恭顺的春兰,此刻竟衣衫微乱,发髻散落,粉面微红,神色慌乱地低着头兀自快走着,姿态与往日大相径庭。吕安毕竟还是个孩子,也没细想春兰此时究竟为何与以往不同,只盘算着如何盗药。他正盯着春兰手中的药瓶微微发愣,春兰却一不小心撞在了他身上。
“二公子,奴婢不小心,奴婢给您赔罪!”春兰慌张地边向吕安赔罪,边背过手去将药瓶藏在身后,小动作全被吕安看在了眼里。
“春兰,你手中的瓶子里装着什么好东西?”
“啊?没,没什么,只是一般的药丸,老爷走时让我收起来。”春兰吓得手一松,瓶子掉在地上,上面的字正落进吕安眼中。
“五石散”——吕安看见这三个字心中一跳,按捺住狂喜装作并没看见:“哦,那你快去吧。”春兰听得此言如蒙大赦,拾起药瓶慌忙而去,却不知吕安悄悄地跟在了她的后面……
“哈哈,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吕安端详着手中的药瓶,此瓶做工甚为精致,打开瓶塞只见里面盛着大半瓶颗粒状的小药丸。想必这就是仙药五石散,只要偷偷倒出几粒……吕安心中暗想着,还不等倒出药丸,自己的手便被人抓住了。
“娘,我说对了吧,二弟果然在此盗药!”吕巽一手抓着吕安的手腕,一手夺过他手中的药瓶塞进母亲手里。吕安一看来人,登时吓得一身冷汗。
“安儿,你可知错?”这吕夫人是吕昭的正妻。虽然吕安生母早亡,但她仍是看吕安十分碍眼,素日来便只顾宠着自己亲生之子吕巽,对吕安要么不问要么就是疾言厉色,此刻见“人赃并获”便责道,“你要这五石散来做什么?”
吕安不想连累好友,也不提与嵇康约定之事,只自己承认下来:“我,我觉得好奇,想试试……”
“此药只有成年方可服用,况且你就算想吃也不该私自取用!”
“不告而拿即是偷!”吕巽提醒母亲。
吕夫人更加斥责道:“小小年纪便行这些‘鸡鸣狗盗’之事!安儿,你一向老实听话,今日要不是你哥哥来告诉我,让我亲眼看见,我还不信!”
吕安自知无法脱罪,并且嫡母的指责也没有错,他生性诚实纯良,也没有怨怼之心,便垂下头来低声道:“孩儿知错,请母亲责罚。”
吕夫人见他大方认错,正没有说辞,只听吕巽说道:“母亲,父亲一向教导我们要行事端正,安分守己,做个谦谦君子。您也常说‘小时偷针,大时偷金’……”
“巽儿不用说了。安儿,家规第五条如何说的?”
“家规第五条,偷盗家中之物,凡奴婢者送交法办,凡家中子弟……杖责二十,罚跪祠堂思过。”吕安垂头丧气道。
吕夫人点点头,叹了口气:“念你初犯又肯认错,这二十杖责先与你记下,罚跪祠堂却不可免。你今日就到那里跪着去吧!”吕昭素来护着幼子,吕夫人怕他回来时不好交代,也不敢随意杖责。
她只道吕安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定会开口求饶,谁知吕安既不撒娇也不求饶,竟毫不犹豫地向她躬身一礼,应道:“孩儿领命。”说完,径自朝吕家祠堂去了。
看着吕安远去的背影,吕巽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暗暗吐了口气。其实,他与那丫环春兰早有沾染,今日见父亲不在家中,便叫春兰私拿五石散来服用,好做些苟且之事,没想到完事之后春兰却被吕安撞见。吕巽那时刚从房内出来,先见吕安询问春兰,又见他暗随在春兰身后。吕巽生怕弟弟发现自己与春兰的丑事,便不声不响地跟在吕安身后。这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吕巽发现弟弟不但没有瞧出不妥,而是准备进屋盗药,心中便有了算盘。他怕吕安日后想明今日之事告诉父母,倒不如来个先发制人,把盗药之事都推到弟弟身上。吕巺想到这里转身便去向吕夫人揭发,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可怜吕安年纪尚小,不通男女之事,心思又单纯率直,被自己的哥哥算计了还毫无察觉,乖乖地受罚去了。
再说嵇康听见好友受罚,一路飞奔,还没入得祠堂,就见一袭黄色端端跪在当中,后背笔挺,两腿下面就是硬邦邦的地面,没有铺垫任何东西。嵇康心中一痛,后悔当初自己不该逗好友前去盗药,既决定盗药就更不该撇下吕安让他一人前去。如今好友独自受过,他岂能袖手旁观?怎奈现下吕安已然被罚于此,他也不能扭转乾坤,改变事态,不如自己陪他一起受罚,也算尽了兄弟之义。
此时,吕安跪在祠堂中已将近三个时辰,他知自己犯了家规,便也不向母亲多作求饶,领命在祠堂直挺挺地跪着,小小年纪透着一股倔强的傲气。可再是傲气,跪了一下午他也快要撑不住了,虽然看着身姿仍然端正,但是两腿已经开始暗暗发抖。他正咬牙攥拳撑着,忽觉身边多了一个人,侧头看去,只见嵇康刚刚跪正,正朝他看过来:“阿都,我今日不能随你一同盗药,却能陪你一同受罚。”
吕安听了这话,心中百感交集。他早先是有些责怪嵇康,不该听了嵇喜的话就弃他而去。但是想想,觉得在那时的情境下,嵇康也别无他法。只怪自己行事不够谨慎,盗药时被哥哥发现,告知了母亲。又怪今日自己惊了好友的神仙梦,不得不以此赔罪。吕安年纪虽小,却是个敢作敢当之人,想到此处也不再埋怨。此时又见好友来陪他一起受罚,心中更是感动。加上他跪了许久,又累又饿,两膝酸痛,毕竟还只是个孩子,看见好友便眼圈一红,一肚子委屈涌上心头,哽咽道:“康哥,呜呜……”
嵇康见吕安如此情状,更加心痛自责,揽住吕安肩膀悔道:“今日都是我不好,不该逗你盗药,更不该弃你而去。别哭了,咱们是男子汉,不能随意流泪。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吕安收住眼泪道:“都怪我太大意,被哥哥发现了。”吕安将今日之事说与他。嵇康听到春兰之事时觉得颇有蹊跷,再看后面吕巽的言行似乎句句要将弟弟的罪名坐实,这样上下联系起来,对今日之事也猜出了个大概。他一时不忿,想要告诉吕安,拆穿吕巽的所作所为。但是又一转念,如今无证无据也不能将吕巽怎样。何况吕巽是吕安的哥哥,以后还要日日相见,搞僵了更不好。吕安此次受罚已不可挽回,如果再牵扯出他哥哥的事情,只能让他更加伤心,于事无补。不过,吕巽此人对弟弟都能如此算计,实在不可不防。
想到这,嵇康说道:“你哥哥心思比你我二人要多,有些事我也不便多言。你记住,以后在家中要谨言慎行,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
吕安对吕巽今日的作为也十分气恼。虽然他们兄弟二人本就玩不到一块去,但也没料到吕巽会如此不顾及他。他一向视嵇康如兄如友,如今听他一言便点头道:“嗯!以后我凡事都听你的。”
嵇康心下稍安,正色道:“阿都,我向你保证,若日后再有此事,刀山火海,必不相负!”
吕安听了点点头,与嵇康两手交握,相视而笑。这一晚,瑟瑟夜风之中,祠堂里一白一黄两个身影,笔挺挺地跪了一夜。
三十年后,吕安被兄长吕巽陷害入狱。嵇康为救吕安与之一同获罪,遭朝中重臣钟会诬陷,被判死罪,临刑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