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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一日,是西方的万圣节。虽然在军统内部,这个节日并没什么特别,但由于上峰的一位夫人深受西方教化,导致我们也想跟风组织一场化装舞会。
我会跳舞,但我从不参加舞会,在我看来,那并不是娱乐。或许有人很喜欢交际场,跟陌生的人说说话,脾气相投的话,还能发展为朋友或更深的关系。但我完全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也就打定主意,只要不强制要求参加,我就不去。
中午,许嘉函约我一起吃午餐。自打我们混熟了以后,便经常在一起吃饭。跟他一道,总比频繁换搭档,落下个水性杨花的名声要好。
他把自己盘子里的肉给我夹了几块,像个老妈妈一样地说:“多吃点,我看你最近好像又瘦了。”
我本来也不胖,并不相信自己会如他所说的那样一直瘦下去,否则,不是早变成一副骨头了么?
我一边吃,一边听他问:“蒋茵,化装舞会你去不去?”
我毫不犹豫地说:“不去,人多的地方我不喜欢。”
他好像很失望,怏怏地说:“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大小姐一定会喜欢舞会呢,我都打算好请你跳什么舞了,你竟然不去……”
我想澄清一下,首先我不是什么大小姐,其次人少的舞会我也不喜欢。
正要跟他说明一下,他突然冲我身后招招手,高兴地喊:“周广玮,这里。”
我承认,周广玮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像一颗炸弹,无论什么时候落到我跟前,都会让我的内心一顿地动山摇。
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肩背,克制住自己想回头看他的冲动,故作矜持地用余光微微瞄了他一眼。
然后,我的心就扑腾起来了,因为他就那么冷若冰霜而又若无其事地在我身边坐下了。
我知道,那是他为了跟许嘉函面对面说话方便一些,可……他就在我身边呀!
一瞬间,我对许嘉函夹给我的肉感到无比嫌弃,因为那会显得我是一个食量很大的人。
我不过在秘书室整理整理报纸,收收信件,哪里需要这么多营养?!
只是,最终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自作多情。因为我能感觉到,即便我吃了一座山,旁边的周广玮同志也连一个眼角都不会看向我的。
内心受挫,外表矜持,这就是我呈现出的矛盾状态。
而周广玮呢,闷声不响地低头吃饭。他跟许嘉函不一样,既不会挑三拣四,也不会品头论足。
果然,以他的冷淡和我的尴尬,是没办法扯出话题的,打破沉默这件事,唯有靠许嘉函。
于是,他就把刚刚问我的问题又重新问了一遍周广玮,“周兄,化装舞会你去不去?”
周广玮看都不看他,随口一答,“去。”
许嘉函神色复杂地看向我,不用他开口,我已经能差不多猜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蒋茵,连周兄这样古板的人都大力接受西方文化了,你看上去这么……漂亮,为什么就不能开朗一点呢?”他的话,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其实我特别想告诉他,他说的话根本不符合逻辑,我漂不漂亮跟我开不开朗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不去参加舞会,也并不代表我就是个封闭自己的人。
但是,这些话只不过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很快就被另一条更强大的信息所取代——周广玮要去参加舞会。
可是我都说了我不去了呀!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最关键的问题,如果周广玮不知道我已经拒绝了许嘉函,那我要改口也不是不可以,毕竟那是许嘉函非常希望看到的。可是既然他都听见我不去了,我马上改口,不就会显得自己很奇怪吗?!
左思右想,我都拿不出个好主意,暗暗责怪自己在做决定之前,没有先考虑好可能会发生的情况。
然而,我的百般纠结就被周广玮的一句话给结束了,只听他冷冷地说:“我也不想去,上级要求必须去。”
同道中人……
许嘉函仰天长叹,“真希望蒋茵的上级也要求她必须去。”
我瞧他那么希望我去的样子,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故作勉强地问:“你真的想让我去?”
他一下子凑近我,满脸真挚,“真的,我特别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伴。”
许嘉函的女伴,那可真是弄巧成拙!
我微微一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比较无奈,“对不起,我大概不能做你的女伴。即便我去,也就只待一会儿,我实在不喜欢人多吵闹的地方。”
想起在鲍处长家里遇到周广玮的时候,他也是站在二楼的观礼台上躲清静的,所以我一定要明确地表示,我跟他的想法是一样的。
许嘉函将手一挥,颇为大气地说:“没关系,你能去我——们就很高兴了,是不是周兄?”
周广玮将剩下的饭都扒拉到嘴里,放下筷子,迅速扫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随便。”
随便——意味不明的词,等于说,他对于我去不去舞会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立场可言。可我心中却有点小庆幸,毕竟他没说他讨厌我。
接下来,他利落地站起身,瞧了一眼我和许嘉函几乎没怎么动的盘子,毫无留恋地说:“我先走了。”
许嘉函笑着冲他挥挥手,他面色冷冷,转身离开。
我继续吃我的饭,又听许嘉函说:“蒋茵,他这人就这样,去哪里都冷场,你不要感到不舒服就好。”
我嗯了一声,回答,“我也冷场。”
许嘉函噎了一下,许久没说话,我见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兴趣询问,只赶快吃完饭就回我的秘书室去了。
化装舞会这种,以前我母亲在家里也办过。我比较小的时候,看见带着面具打扮成牛鬼蛇神的宾客们,还曾经被吓哭过。
估计母亲的衣柜里应该还有可以用的装扮,只是我得好好想想,怎么打扮才能让自己看上去讨人喜欢一些。
下班之后,我回到家,直接越过厨房,进了母亲的卧室。
外公坐着轮椅跟了过来,见我翻箱倒柜,好奇地问:“茵茵,你找什么呢?”
我停下来,求助般地望向他,“外公,你还记不记得妈妈参加化装舞会的衣服放在哪里?”
外公一耸肩膀,“你们姑娘家的东西,我这个老头子怎么知道。”接着,他意识到了什么,问:“你要穿你妈妈的衣服?你不是不喜欢舞会吗?”
我赶忙遣词造句奋力解释,“没办法,刚去军统,不想显得格格不入嘛。我再找找,你先去吃饭吧。”
外公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一边嘟囔着,“我看你倒是挺上心的”,一边出了房间。
我在母亲的衣柜里找到个皮箱子,便拉出来打开,果然,那里放着几件风格奇特的衣服。
我拎起来一看,有黑色的斗篷,青面獠牙的面具,恶魔的翅膀,女鬼的假发,就是没有一件既正常又漂亮的。我才了解到,原来我母亲喜欢的路数跟我截然不同。
我认为,有胆量扮丑的人,一定是有着大自信的。而我,生怕自己看起来会丑,才千方百计地扮美。
果然,我跟母亲的性格南辕北辙。她有多积极主动、勇于拼搏,我就有多消极被动、追求安逸。
我失望地从她的房间里退出来,一声不吭地来到餐厅,坐在外公对面,端起碗却不吃。
外公放下筷子,慈爱地问:“怎么了?不高兴了?”
“没找着合适的衣服。”我噘着嘴说。
外公哈哈大笑,十分开朗地说:“你妈妈那些衣服,连我都看不懂,她就喜欢些稀奇古怪的装扮。不过你也不要不开心,等下吃完了饭,外公给你看个东西。”
我心里头还在盘算着化装舞会的衣服,听他这么说,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饭后,外公神神秘秘地回到自己房间去找东西了,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着一本小说。
过了好大一会儿,外公才喘着气从屋子里出来。
我看他腿上放着个旧纸盒子,忙跑过去帮他推轮椅。
等我们俩坐定,外公有些兴奋地搓搓手,将旧纸盒子递给我,“喏,看看外公给你找了什么好东西。”
我打小就喜欢有些旧的物件,喜欢那种充满历史和故事的感觉。我欢天喜地地将纸盒子接过来,打开。
一件湖水绿色的旗装出现在我面前,虽然是旧衣服,但是保存得很好,一点磨损也没有。
我有些兴奋地看着外公,等他给我解释这件旗装的故事。
外公笑笑,慢悠悠地说:“这是我和你外婆成亲的时候,她带过来的嫁妆。你外婆是满清的格格,这点你不知道吧?这件旗装啊,当年穿在她身上,别提多好看了。”
这是外公第一次提起外婆,军统的人都是这样的,对自己的出身、家庭讳莫如深。一个人的感情越是丰富,越是容易被人抓住弱点,估计外公闭口不谈外婆都形成习惯了。
我将旗装抱在怀里,好像感觉到素未谋面的外婆就在我身边似的,那样亲切自然。我眨巴着眼睛,期待地望着外公,“这件旗装可以送给我吗?”
“就是要给你的。”外公笑着轻拍我的头,又叮嘱道:“化装舞会你穿穿便罢,现在是新世界了,这些旧东西,还是收敛点比较好。”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抱着他的膝盖笑了一会儿,就欢天喜地地回房间试衣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