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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到病房,却没看见那个同志,他的床上空空如也,被收拾的很干净,就好像他从未来过一样。
我不解地向周广玮寻求答案,却见他的面色迅速黯淡了下来,眼神也一下子变得冰冷,让我从头到脚都感到刺骨的凉。我才意识到,那个爱开玩笑的同志,永远都不会再张口了。
我感到十分震惊并难以置信,想都没想就说:“怎么可能,他刚才还好好的,喝了很多水,这不可能!”
周广玮什么都没说,沉默着躺回自己的病床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或者我连该不该安慰他都不知道,他不再跟我说话,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距离感。
他会不会认为,他的组员们是因为信任他才把生命交付给他,然而他却辜负了他们,独活了下来?他会不会在今晚,看着他的战友曾躺过的那张病床,久久不能入眠?
直觉告诉我不要乱说话,也不要乱活动,我就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你回去吧!”许久之后,周广玮才说了这句话。
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我担心他,可是我也知道,此时此刻,或许我的存在,才是最让他感到不便的。
我只关心他身上的伤势,也明白他终有一天会康复,并再次投身到那隐形的战线上去。却忽略了他心里的伤势,失去朝夕相处又同生共死的战友,对他的打击已经大大超过了肉体的疼痛。
我默默地走出病房,轻轻把门关上,假装走远,又悄悄地绕了回来。我躲在门口,透过玻璃窥视房间里的情况。
我看见他背对着我坐在窗口,许久都没有动作,就像一座雕像般,死气沉沉。暮色将他的背影渲染其中,莫名苍凉。
最终,我离开了。我知道,他是一个坚强的男人,他的悲伤不需要让任何人看见。那么,我就什么都没看见。
第二天,我照常去局里上班,而此次行动的伤亡者名单也从非公开渠道流出。
周广玮是唯一幸存者的消息很快在局里传开,不知会有多少姑娘为了这个消息而欢呼雀跃,我们处里就有不少这样的例子。她们只知道为意中人的死里逃生而感到庆幸,却顾不上怜悯那故去的五个人。
这就是军统局本部的人情冷暖和生活常态。
上级纷纷发来电报,表达了对此次行动失败的惋惜和失望,而对那五个为党国捐躯的同事,只有一句“望妥善安排善后事宜”。
我不知道周广玮会对此作何感想,反正我觉得上级的指示欠缺诚意。
就在我没留意的功夫,何娇艳悄悄地凑过来,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语出惊人,“你喜欢那个叫周广玮的一组组长吧?”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否认,“你胡说什么呢?”
何娇艳老辣地瞧着我,说道:“你不用骗我,我是受过训练的,一眼就能看出你在撒谎。”
我无奈,只得低着头不说话。讲真,我并不对这件事有多讳莫如深,我只觉得,在现在这样的状况下,谈及儿女私情有些不合时宜。
何娇艳拍拍我,如释重负地说:“所以他还活着,你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还好还好,我终于不用看你愁眉苦脸的了。”
我感动于她能深切地体会我的心情,并且昨天我能够确认周广玮安好也是多亏了她,于是我知恩图报地说:“等过一阵子,我请你吃饭。”
何娇艳双眼放光,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差点晕倒,“吃饭的事可以往后推,我得先去看看那个叫周广玮的是何方神圣。怪不得之前我让你带我去看的时候,你吞吞吐吐的,原来是不想跟我分享意中人。”
我对她的这种无端猜测感到很冤枉,却情知解释也只会越描越黑,便索性不吭声,由得她发挥想象力。
没想到,她还越来越放肆,竟然大言不惭地跟我说:“就算你不想跟我分享,我也必须得去看看,我得替你把把关。”
“你随便吧!”我自暴自弃,随手找来一个密码本,认真研究起来,对她的任何说辞再也不闻不问。
快下班的时候,我科里的某些同志,已经在对着镜子打扮,因为她们约定好要结伴去探望周广玮。我的心里有些焦急,因为我不想跟她们碰在一起,而我又那么迫切地想见到他。
让我尤其焦心的是,何娇艳竟然亢奋地加入了探病的队伍,她甚至都不认识周广玮这个人!虽然她极力邀请我同行,但还是被我果断拒绝了。她并不知道我和周广玮已然形成默契,只遗憾地说我不懂得把握机会,男人在受伤的时候通常很脆弱之类的。
我嘴上不置可否,心里却大大地不同意她的话——周广玮从来都不脆弱,无论受伤与否,他都是最强悍的。
无奈,我只好留下来加班,以便给她们留出时间尽情探视,等她们都走了我再去。
这是多么难熬的时间啊!我翻看着桌上的密码本,脑子里想的却都是些不相干的东西。最后,我只能盯着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的流逝。
终于捱到八点半,我坐不住了,决定去试试运气,如果她们还在医院,我就谎称是去看一个远房亲戚。打定了主意,我叫上一辆车,拉着我直奔医院。
医院的走廊静悄悄的,我松了口气——她们如果还没走,一定是七嘴八舌地吵闹着。
我推开门,果然病房里只有周广玮一个人,他背靠着床头,看上去在极力忍受腰伤的发作。一听见声音,他忙转过头,似乎等了我好久。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他像在埋怨我似的。
“局里的很多同事都说要来看你,我想等她们走了再来。”我走过去,在床边的凳子上坐好,取出包里的苹果——本是为了节省时间才从家里带的,没想到完全是多此一举。等着的时间都够我买十次苹果了,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他笑了,不过笑的很勉强,可见伤口真的很疼。
他说:“我已经告诉过院方,只能让你进来。”语气中不无遗憾,好像因为这点小事,导致我们相处的时间变少了。
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原来在他心里,我跟别人真的是不一样的。即便我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一遍一遍地从他口中得到确认,因为那会让我一遍一遍地感到幸福。
他好像还要说什么,可是突然咬住了牙齿,额头上一下子渗出了很多细汗。
我知道为了等我,他消耗了很多体力在对抗疼痛上,便把他身上的被子掀开,准备扶他躺下,他也顺从地照做了。
“这样舒服一点吧?”我帮他把被子盖好,削了一小片苹果塞进他嘴里。他却拉住我的手腕,让我坐下。
“天晚了,你回家去吧,医生办公室里有电话,叫司机来接你。”他的声音很微弱,我听了就想起昨天去世的那位同事,心里总觉得不好受。
再说,他既然想让我走,又为什么要让我坐下?这分明就是口是心非嘛!或者,他不想让我看到他被伤痛折磨的样子。
可是他这么难受,我怎么能放心离开呢!
“我明天直接从这儿上班吧!”心中突然被不祥的感觉笼罩,我很怕他也像昨天那个同志一样,在我离开的那一会儿就消失了。
“你不是每天都要换衣服吗?”他很自然地问。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原来他还留心观察过我。
“我明早再回家去换。”我虽然惯常表现出顺从,但在我决定了的事情上,却很少改变立场。
“你外公会担心你的。”他越是顾左右而言他,我就越觉得,其实他是不想让我走的。
“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知道我有时候需要通宵加班的。”我尽管打消他的顾虑。
他终于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嘴角却挂着笑意。他看上去很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的现象,可我很怕他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来。
“你这就要睡了吗?”我问。
他眨了一下眼睛,很疲惫地看着我。
“你先等等,今天的天气有点凉,我找护士给你加床被。然后我还想跟你说点话,你先不要睡,一定等我回来。”我一遍不断地叮嘱他,一遍紧赶慢赶往外走。
“你要不要也躺到床上来?”他突然很平静地问我。
我吃惊地回过头,见他指着旁边的位置,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你可以把手放在我的心脏上,这样如果它停跳了,你一下子就能发现。”他又是一下子就猜透了我的小心思,还挺友善地帮我找了个解决的办法。
我只觉得,在这个人身边,我就如同一个透明人,连点秘密都保不住。
我犹豫着,他却已经忍痛向床的另一边移动,为我空出了大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