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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完馄饨,打算向老板道个谢再走,可就不见他从厨房里出来。也许是不想见我之后再惹麻烦,他便眼不见为净了,我也只好先走。
我知道周广玮的家离这里不远,就决定到那去呆一会儿,毕竟他人不在了,东西还是要整理一下的。
路上的风景我该是再熟悉不过的,曾经这里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的地方,因为他的存在我才会对这条路充满了兴趣,直到新鲜的景物变得像自家的花园一样。每次走到这里,我都会觉得温暖而安心。
可今天,这条路是如此陌生,一切都是如此不同。盛夏的植物本该是郁郁葱葱、欣欣向荣的,可在我眼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知道,周广玮永远都不会在家里等着我去了。
尽管刚吃了馄饨,我还是浑身乏力,强撑着走到门口。周广玮把他家的备用钥匙藏在门框横梁的缝隙里,所以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开了门。
屋里一切如旧,还保留着主人在世时的样子,只是有种说不出的阴冷凄凉。还没等我开始感慨,许嘉函突然从卧室里钻了出来。
“蒋茵,你怎么来了?”他显然很惊讶,但他随即看了看我的脸色,便收了声。
“没什么事,过来看看而已,你呢?”我暗示自己不能总是把软弱的一面展现给别人看,就算是对周广玮最好的朋友也不行。
“我在局里也没什么任务,上面就派我过来整理整理。”许嘉函很注意地没有提到什么敏感的词汇,但我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周广玮死了,他的遗物当然要妥善处理,否则如果有什么涉及到机密的物品落到敌人手里会很麻烦。
我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事想请你帮忙。”
“你尽管说。”许嘉函一副义不容辞的表情,甚至有点盼望我麻烦他的意味。
“请你回局里跟总务处报备一下,我收拾好东西之后就会尽快从家里搬出去,他们可以准备好接收事宜。”我很清楚失去了外公和母亲后,我是没有资格和理由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并享受专用保姆和随传随到的司机的。
许嘉函听了我的话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为难地开口,“蒋茵,其实没有人让你交出房子,你大可以住在那里。我想,凭你外公和母亲为局里做出的贡献,他们也应该对你额外照顾的。”
我果断回绝了他,“不用了,家里没有人,我自己住着很不方便。那里离局里也远,还是搬出去吧。我想住这里,如果有必要的话,请帮我跟总务处打个招呼。”
因为没有见到周广玮的遗体,我决定骗自己说他只是出门了而已,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有活下去的勇气。
我终究还是在痛苦中选择了求生的方法,虽然我曾有好几次起了随他们而去的念头。我知道自己是个大骗子,但我还是选择了相信自己。
许嘉函许久没说话,看来他心里还在为某件事挣扎,终于他下定了决心,“蒋茵,既然你要住这里,我就不留下整理了,他的东西你看着办吧。屋里的桌上,有一本他的日记,我没看,是准备给你的,我这就回局里替你向总务处报备,先走了。”
他的果断让我很欣慰,因为不需要再浪费心神说服他,我甚至有些放松下来。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开了周广玮的家,然后,小小的房子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从不知道周广玮有记日记的习惯,或者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根本不应该有这种习惯。但是,这本日记对我来说却是弥足珍贵的,有了它,我或许可以了解很多我所不知道的周广玮。这样的预感,让我从沉重的悲伤中稍稍脱离了一些。
我在桌前坐了好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打开周广玮的日记。
说是日记,其实只是些断断续续的记录。也对,他不可能会是那种没事也要写上几笔的人。
日记的前半部分,大多记录了老家的母亲,还有北平的妹妹的情况,以及他最近一次给他们寄钱的金额。对于收入有限的他来说,大概每一次都要计算着她们生活的开销和他领薪水的日期吧。
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拼命地做行动处的任务。因为任务完成得越多,奖金也越多,他就可以奉养老母,供妹妹读书了。
我平静地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是如何挣扎在生活的漩涡中的,可他从前竟没跟我提起过一句,好像这些困难压根就不存在一样。
他总是这样坚强,我一直将自己的全副身心依赖着他。然而,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一个坚强男人的隐忍,才是最让人心疼的。
翻着翻着,一个熟悉的日子出现在我眼前——1940年10月2日——这是我第一天到军统局本部的日子,从这天起,周广玮的记录多了起来。
一九四零年十月二日
今天,同志们都在说,秘书室新来了一个女的,好像有些背景,人长的也美。要知道,局里的人员是不可以和外面的人谈恋爱的,所以一旦有了女同志加入我们的队伍,大家总是很兴奋。
许嘉函下午找到我,说想约我去看看那个新来的叫蒋茵的同志。他怎么也跟那些俗人一样,脑子里满是花花肠子呢?我当然不想去,可是许嘉函硬拉上我,说是一个人去目的太明显,让我给他掩护一下。
好吧,这次算你欠我的!我不情不愿地被他拉着去了。
到了秘书室的办公室,我们看到了那个叫蒋茵的姑娘。她的年纪很轻,大概也就十几岁的样子,性格一看就不怎么开朗,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美。可许嘉函偏说她好看,算了,各花入各眼吧。
我惊讶地发现,他这个人,比他实际表现出来的样子要细腻很多。我不自觉地微笑——原来在我第一次见到他之前,他就先见过我了。人生的际遇,原来就是很奇妙的。
一九四零年十月十一日
今天我在走廊里遇到了黄科长,他看上去匆匆忙忙的,托我帮他去找秘书室的张副主任。我来到张副主任的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异常的响动,只好不顾礼仪推门进去。
我看到他正跟一个女同志拉拉扯扯,一副畜生的嘴脸,那个女同志就是前段时间到这里的好像叫蒋茵的。她看到我进来,很是不好意思,赶快跑了出去,而张副主任这个老色鬼,竟然还好意思道貌岸然地摆起了官架子。
都说红颜祸水,果真不假。我心里为许嘉函担心起来,可是一看他傻傻的样子,又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好无奈。
中午吃饭的时候,那个叫蒋茵的居然冲我心虚地笑笑,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果然是误会我了,所以才会用那么冷漠和鄙夷的眼神瞧我。我虽然当时很伤心,但现在想想,这样的小插曲也挺有意思的。或许,如果不是一开始对我的误解,他根本不会对我产生印象,更不要提后来对我的关心和照顾了。
一九四零年十月二十日
鲍处长的生日宴,又要在工作时间之外应付差事了,我讨厌呆在人群里,就去了老地方。
突然想起许嘉函约我见面,正要转身,却差点把蒋茵撞翻。我虽然不想看到她那张假装单纯的脸,却还是扶了她。跟她聊天才知道她只有十六岁,哎,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何苦搭上张副主任那样的老头子。
许嘉函来找我,我知道他看到蒋茵可开心了,却假惺惺地装作跟她第一次见面的样子。我看见他在那里大费周章地讨好她,真想一个巴掌扇过去,把他打醒。可他根本顾不上我,拉着蒋茵就下楼去了。
我继续居高临下地看着某些人的丑态,底下鲍处长突然提出让蒋茵弹钢琴,她果然跟上级的关系不一般。她弹的是肖邦的夜曲,虽然我不太懂,但她弹的确实不错。不过,我发现张副主任那个恶心的老头子正别有用心地向钢琴移动,果然,被他抓住时机拦截了蒋茵。
我没想到这两个人已经到了这么明目张胆的地步了,许嘉函显然也吃了一惊。我看见他跟了过去,怕他吃亏,只好赶快下楼盯着他。
张副主任依然厚颜无耻,不过那姑娘却不太顺从,我见她想逃跑可没成功,最后还是许嘉函那个傻瓜冲过去替她解了围。
我正要回家,却看见那可怜的姑娘被灌了点酒就醉得不成样子,走路歪歪斜斜的,我刚走近她就一头栽倒了。我只好把她带到我家,可她睡得很不安稳,看来担惊受怕了很久。我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她俩的年龄差不多。如果是我的妹妹被人这么欺负,我一定会宰了那个人。于是我决定替她出口气,就折回去,等了一个小时,才看到那老畜生摇摇晃晃往回走。我用麻袋蒙了他的头,狠狠揍了他一顿,才算解气。
揍完那个老色鬼后,我回到家,那姑娘还睡着,不过没多久就惊叫着坐了起来,看来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她看起来柔弱,脾气却很倔,坚持要回家去住,看来我真是误会她了。她是个好女孩。
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原来是他狠狠打了张副主任一顿,这就是我在去特训班之前能在秘书室过太平日子的原因。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为了我竟做过这么危险的事情。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从不会提起那些对我来说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默默地保护着我,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感谢的人是谁,我为什么会那么傻?老天为什么要让这一切成为我终身无法挽回的遗憾?
我含着泪水接着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