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故人初识

博雅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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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两月有余,忽一日,方丈将我和空鉴叫进他的禅房。我们不知何事,恐是要惩罚我们。却想不起这些天来我们犯过什么过错。只得惴惴不安的走了进去,却见师傅和空明、空亮都在。

    问安之后,方丈说道:“空鉴,空舟,可知我找你们何事?”

    空鉴性子豪爽且直,说道:“不知!”

    “今日早上,我和你师傅收到彭城节士龚胜家人的传信,说龚大夫绝食十四日于昨日去世!哎,一代忠孝之臣竟然以死明节,龚大夫真忠臣也!”说完方丈竟悬泪欲泣。

    我来这佛渡寺半年时间,常听师傅说这龚胜乃忠汉悯民之士。王莽代汉后屡招不仕。而今闻龚胜绝世,心中有些悲伤。

    “今日叫你们前来,就是想让你们随我与你们师傅一同前往彭城,吊唁龚大夫为其诵经超度,你们可愿意?”方丈接着说道。

    “愿意!”空鉴和我同声答道。

    “那好!你们回去稍作收拾,我们半个时辰后出发!”方丈安排道。

    我和空鉴迅速返回住舍,拿了几件衣服,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与方丈他们会合,而后出了寺门朝北向彭城奔去。

    翌日卯时,我们一行六人赶到了彭城龚家。但见门前素夌飘飞,却万分冷清,并不见有多少人前来吊唁。心中暗想:一代忠孝之臣辞世,竟无人前来,当真可悲。如今仅有院内哭声嚎啕,满腔悲伤,莫可名状,令人闻来肝肠欲断。门前道路两旁,枯黄的落叶翻飞,枝秃叶稀,群鸦鼓鸣,更加凄凉之感。众人都觉得心口有什么堵着似的,闷闷的想哭却哭不出来。

    前来接应的是龚胜的门人高晖。但见他苍发凌乱,面容枯槁,泪痕阑干。高晖见我们前来,远远相迎,将我们请进门内与龚胜家人一一见了。分过宾主,龚胜之子便亲率身着麻衣孝布的家众向我们说道:“家父别世,六位高僧前来吊唁,龚氏众人感恩拜谢!”说完屈腿下跪,匍匐于地向着师傅与方丈及我们分别跪拜了三次。

    按礼跪拜完毕,方丈僧袍一佛,双手前伸,将其扶起,道:“龚施主说哪里话,一代忠义贤臣驾鹤,凡心存微义之士,必将前来吊唁;贫僧虽无大义,却素来敬重龚大夫。忽闻龚大夫撒手人寰,便袜鞋不系,匆忙赶来,奈何路途稍远,竟来得迟了!”

    龚胜之子泪痕斑斑,凝噎无语。

    高晖被师傅扶起,闻得方丈言语,老泪纵横,直道:“哎,世道多是无义,如今家主故去,往来凭吊者,除却寥寥亲友,仅诸位高僧而已。家主一生所求,唯一忠字,如今得高僧高赞,家主泉下有知高僧如此看重于家主,定觉此生无憾!”

    方丈面色悲伤,微微叹道:“而今暴莽掌权,弄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但愿世间再生奇伟男子,助我汉室,正我朝纲,怜我万民!”

    高晖听得此中慨叹,大有悲意,不禁暗自叹息了一回,心想:汉运已祚,他日推翻暴莽者,不知何时,更不知何人,便说道:“这般世道,何时才能再出奇伟男子复我汉室啊?”

    “高施主,莫要如此悲观。君不闻天发杀机,移星换宿;地发杀机,龙蛇走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昔尧舜有德,四方来宾;汤武施仁,八方朝奉。想那王莽忝作中华之主,为万乘之君,城池数千,犹不知安养万民,却长起灭绝之意。致使百姓凄苦,颠沛流离,万民比拟哀鸿,尸横遍野。如此凄惨情形,天地定当俱发杀机,故而移星换宿乃是早晚之事。老衲料想少则三年,多则十年,复我汉室者定当出现,到时振臂一呼,定会应者云集,辅我汉朝者亦必四方来聚!何愁反不了那昏聩之主,斩不了那暴虐之徒?”方丈一气呵成,话虽说完,但其胡须微颤,嘴唇犹抖,显得万分激动。

    师傅见方丈如此激动,紧接着说道:“反抗暴莽,又得再起烽火,暴政令黎民已是不堪。若狼烟四起,怕这世上又得大乱。”

    高晖也知师傅向时的凡尘俗事,说道:“世人多遭磨难,但若欲求一   个长治久安,必须经一场浩劫。说一句违背佛义的话,当此乱世,国泰民安就只能在战中方可求得!”

    众人听得最后一句国泰民安本就须在战中求得不免有些武断,然细细想来,颇合世事,便都觉有理;又想这战争也是无奈之举,但愿再不是以酷易暴,只望还天下一个太平,令万民安生。如此不免又各自叹息了一回

    话谈完毕,方丈便吩咐我们去灵堂盘坐诵经,超度龚胜。

    过了半晌,忽闻高晖在门外高声喊道:“竹林贤士彭城老父携祭文来悼!”

    不多久便听到一老者哭声甚哀,经久不辍。只因我在内堂诵经,无暇听清其所哭诉之语,仅听到一句“嗟乎!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龚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

    那老者哭诉许久方才完毕,哭声方止,便听到高晖声情悲壮的念道:

    “天凤元年,青竹子闻汝丧于辟谷,是日赶来衔哀致诚,吿汝在天之灵:

    初闻汝去,余心中大悲大喜。所悲者,汝以绝食辞世,以绝王莽之情;所喜者,汝自殉于忠义名节,不负圣人之训。

    汝记否,汝少时闻青竹林匿一贤者,通古晓今,更有以往鉴来之才。遂千寻万访,拜为上师,学五经,练六艺。然吾匿林间日久,耽于笑枕清风,对竹畅饮,不喜名噪。收汝为徒,本为劝汝入我隐门,归于老庄。奈何汝心系黎民,乐忧天下,余劝而不得,终放汝归尘。所幸,不辱我名,汝果平几言,一腔爱民之心化为忠义,屡抨刑酷、数陈赋重。不料,奸人当道,屡遭左迁,不满帝君宠幸董贤,托病辞归于家。莽代汉室,掌权天下,迫征太子师友、祭酒,拒不受命,遂绝食一十四日,卒!

    汝曾言于高晖:吾受汉厚恩,无以为报,今年老矣,旦暮入地,岂以一身事二姓哉?其言辞决绝,志坚意挺,果然大丈夫所当为也!只此一句,便可著于名节,流于百世,传于万代。汝今此去,当如薰以香烧,膏以明销。

    呜呼哀哉,汝卒猝然,为师未及备得丰足酒食,仅携斑竹泪一壶,而今倒洒予汝。君余师徒当再饮一壶,作天人永隔之别。为师愿汝黄泉路上,亦是一身肝胆,照遍冥府,亮尽无间!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之乎?其不知也?

    呜呼哀哉!尚飨。

    师青竹子悼祭”

    众人闻听此篇祭文,情辞切切,言之哀哀,想龚大夫一生正直,屡遭左迁,又忠心侍汉,虽死无憾,不免痛哭流涕一番。高晖读罢此篇祭文,早已泪如雨下。读文之时,其悲伤就难以自禁,已擦泪数十次。而今欲擦不能,泪布全面,如汪洋一般。

    “家父生平唯一遗憾之事,便是自三十年前归于尘间,再没能得见青竹子先生一面。而今青竹子老先生竟托年迈之体,赶来悼念,家父若泉下有知,也能含笑了!”说话的正是龚胜之子。

    “令尊乃我得意门生,而今溘然长逝,为师者岂能不送他一程!”老者言语中满是悲伤。

    我心中暗想,龚胜年已古稀,这老者青竹子竟是其师,年龄该有多大,少数也该满百了吧。如此年纪,说话尚能中气十足,更且思绪清晰,一篇祭文写的言含悲情、辞含伤心,当真奇人也!

    又过了半晌,日居中天。诵经超度完毕,我随师父、方丈走出祠堂。刚刚出来,便有一位白发如银,须眉若雪的老者拄着一个竹刻的龙头拐杖,缓缓的向我们走来,说道:“僧缘、僧仁,二位大师,好久不见了!”

    方丈瞧见他向我们走来,早已迎了上去,开口说道:“彭城老父,咱们青竹林一别,一晃二十多年啦!”两人说完均是相视一笑。

    待得那老者走到我们面前时,恍惚间,我有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2009年那个下午。那个下午,也是秋叶满地,萧瑟不堪;那个下午,也是心情郁闷,忧伤不已;那个下午恰好是我与孔伯初识的日子。而今这位老者竟然像极了孔伯:言语,形态,容貌无一不像,无一不似!不觉痴痴地叫道:“孔伯!”

    方丈和那唤做青竹子的老者正在交谈,忽然听到我痴唤了一声 “孔伯”不禁哑然一笑。

    青竹子素衣一整,开口笑道:“老夫彭城,青竹林闲人一个,人唤彭城老父,自号青竹子,不是什么孔伯。敢问小师傅因何唤我孔伯?”

    我心灵一激,猛然醒悟:这是两千年以前的时代,那孔伯又怎会与我一般穿越而来呢?不免自嘲了一回,说道:“我见老先生与我所认识的孔伯十分相似,故而不自禁的喊出,还望青竹子老先生见谅!”

    彭城老父呵呵一笑,宽袖一摆,说道:“不打紧!”语气是万分的亲切,与那孔伯绝无二样。

    师父、方丈与那青竹子谈了许久,都是三人的一些往事。叙旧完毕,那彭城老父对师傅和方丈说道:“二位大师,适才说话的那位僧人,我瞧着也是面善得紧,能让我与他聊聊吗?”

    “一个顽徒,适才令老父见笑了。既然老父想开导我那顽徒,也是他的缘分,哪有不允之理?”师父笑道。

    那彭城老父双袖轻甩作揖一谢,便将我来到远处,说道:“劳问小师傅法名?”

    “小僧法名空舟!”我双掌合十,双目一闭答道

    “小师傅这名起的好,”说着,他自顾自的解说起来,“空舟、空舟,空洞之舟,无负无担,无缆无锚。想来小师傅定是闲云野鹤一般恬淡洒脱之人;又无羁无绊,定若那不系之舟!”

    不曾想老父的解释和方丈的解释全然不同,很是不解,便低声说道:“老先生的解释确然无误,但方丈于我起这个名字,却是因为我不通佛法、不明高义。方丈说我既无济世之心,又无自救之能,只如空舟,不能自渡,也不能渡人,只有让佛法渡我!”

    “如此说来,却是我理解错了!但,我却有法令你成为一之无羁无绊的不系之舟,你可愿意跟我?”彭城老父一脸郑重,却不失和蔼。

    彭城老父说的如此真诚,又加他确如孔伯一般面善,我虽也动心,却想:我既已皈依佛门,须当日日诵经,他日佛法大成也当能化成不系之舟。况且,如今唯一能令我感兴趣的只有返回2009之法和那个给我留下谶言的人。

    便回道:“承蒙老父看重,只,我与师傅、方丈及众师兄弟情深意重,现尚不忍分离。他日,我若能看破红尘,轻了这人间情意,便随你去。如今,小僧心性还未至此境界,还请老父见谅!”

    我只当彭城老父听完此言定会气愤万分,哪知他竟一点儿也不气恼,反而呵呵一笑,说道:“他日你若轻了这人间情意,便不是随我,而是成我了!”

    我只当他是随口胡说,便笑道:“老父这般洒脱旷达之人,小僧如何成得?只愿来日有幸能跟随于您,小僧也就知足了!”

    “哪还会有什么来日,”彭城老父说道,“今日你便是依时而来,并无半点提前和延后,命运所然,你还是跟我走吧,孔雅尘。”

    正在思索我前几句话说得如此明显,想彭城老父定不会再于我为难,强硬将我带走,却不料他竟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还唤了我已弃用半年的俗名,不禁叹然,问道:“老父认得我?”

    那彭城老父却并不回答,只静静地看我一眼,便自顾自的念道:“

    生自千年后,业绩千年前;神笔借火缘,一昏过流年;智醒丰义气,斩蟒经环山;逃婚奔子夜,南阳遇童伴;斜躺赏桃花,乞讨三胜园;巧解佳人心,三联妙珠连;羞而怒作假,丽词口双占;太冰湖船舫,幽怨误断弦;紫静亭檐下,尘晴字留缘;

    会意一幅画,胜却云千言;忽闻总角逝,抱魂归故园;愧疚撞碑死,圣僧渡有缘;

    学得百般艺,归于自身前。”

    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彭城老父竟然知道我先前发生的每一件事,怔怔的愣了好久,忽而惊喜的问道:“你就是留下谶言的老者?”

    彭城老父微微一笑,不答是,也不答不是。

    “你也是送我毛笔的孔伯?”

    老父仍是微笑,不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