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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尚书刘体乾从文渊阁一回到衙门,就径直到了右侍郎陈大春的直房,将高拱追问松江税银一事说于他听,最后道:“那件事,难道走露风声了?”
去岁,刘体乾上任后得知,松江府年征税银,皆就地送华亭县徐府,以空牒入都,取金于北京徐府,徐府召银匠铸银锭,以七株为一两。
刘体乾明知这里面定有手脚,也不便深究。
不意高拱突然提出要查查田赋、商税。他和陈大春揣测良久,也弄不清高拱到底是随口一说,还是掌握了什么线索意欲追查?究竟如何因应?刘体乾遂把此事推到陈大春身上:“元翁明示要核报,请得霖妥善区处之!”
陈大春心急火燎,用罢午饭,就到内阁去谒见徐阶。
“得霖,我说过,不要到朝房来,有事家里去说嘛!”一见陈大春,徐阶就责备说。但他还是起身走过去,与陈大春隔几而座,又以和缓的语调说,“也好,正要差人晚间去你府上的。”
“喔,元翁有何见教?”陈大春问。
“先说说你的来意吧。”徐阶很是体恤地说。
“元翁……”陈大春以诡秘的语调说,“大司农从内阁回去,就找学生商榷核报松江税银事,学生担心……”
徐阶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户部的这点小事,还要老夫来替你们做吗?”
陈大春暗笑:老头子故意强调是户部的小事,似故意对松江府税银腾挪的猫腻佯装不知。
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情?即使事先未与闻,事后也不可能不知道。
不过,这是老头子的一贯做派,这件事如此,徐琨开办商号事如此;徐忠在苏州的官司如此;科道弹劾高拱的事也如此。
陈大春最了解徐阶的心思,凡事心照不宣,不喜点破。点破,就有玩弄权术之嫌了,非正人君子所当为。而老头子一向是以蔼然长者、正人君子的形象示人的。
因此,陈大春“担心”的话,徐阶不能让他说出口,把事机点破。陈大春明白他的心机,解释道:“元翁,学生并非为此事而来。高新郑一再追问松江税银,又要重查遇刺案,是何用心?学生以为,他是要发动进攻,意在赶走元翁!”
徐阶沉吟不语。
陈大春沉不住气了,试探着问:“元翁,灵济宫谋刺案,刑部有呈报吗?”
见徐阶还是默然,陈大春着急地说,“刑部负责此案的郎中王学谟是个死心眼,凡事较真儿,据闻一直在真追真查。”
刺杀高拱一事,陈大春并没有事先向徐阶说起过,本打算事后再邀功的,出了意外后,为了求得徐阶的保护,才作了暗示。他把握的分寸依然是心照不宣。
徐阶佯装不知,脸色铁青:“查案,自当真追真查,难道这成了罪错?”
陈大春无言以对。
刺杀高拱出了意外,就是半路杀出个小道士,事后吴时来多方缉查,就是没有抓到这个人;如果此案追查下去,小道士现身,说不定会查出破绽。
这可是行刺内阁大臣的惊天大案,一旦水落石出,身家性命不保,陈大春不能不着急,这些天来一直如坐针毡,想从徐阶这里讨教,却又遭呵斥,沮丧地低头搓手,叹息不止。
徐阶突然用力拍了下扶手,正色道:“化解之道,不在事,而在人!”
陈大春似懂非懂:“元翁之意是…?”
徐阶并不解释,起身道:“王世贞申雪疏,新郑力持不得下部议处,你亲自去找王世贞,知会他,与他商榷对策。拟差人去府上要说的,正是此事。”
“喔?”陈大春眼珠子急速转动着,“他因何反对昭雪?”
徐阶未接陈大春的话茬,笑道:“呵呵,昨日有人从宣府送来几只野山鸡,本来今晚差人要给得霖送去两只的,既然你不请自来,要知会之事已然知晓,山鸡还要吗?”
“呵呵,学生心领了!”陈大春笑答。
“不!”徐阶突然表情严肃地说,“此次所获山鸡甚难得,要送!得霖,记住,不可送人,也不可放山鸡跑了!”说完,抱拳一晃,转身进了内室。
陈大春楞了片刻,似有所悟,疾步出了文渊阁,吩咐轿夫:“到潮州会馆去。”
轿子在潮州会馆首门刚落地,陈大春就吩咐左右,快去雇两顶轿子,接欧阳一敬和胡应嘉速来见。
待两人前后脚进了会馆小花厅,寒暄数语,陈大春就把适才谒见徐阶的情形细说了一遍,然后道:“我理解,元翁所示‘化解之道,在人不在事’一语,是说只要驱逐高拱,什么松江税银…”,他突然意识到,松江税银事欧阳一敬和胡应嘉并不知情,忙用手在眼前煽动了几下,“胡说八道了,我要说的是谋刺高胡子案,谋刺案,自然就不了了之。”
胡应嘉虽被外调留都礼部郎中,延宕着尚未赴任。时下他在京城惟一做的就是暗中勾连,整治高拱。
听了陈大春的一番说辞,胡应嘉心花怒放,道:“我也作如是观。”
追随徐阶多年,他知道徐阶一向刻意回避指授之嫌,乐于追随者承望行事,自然不会直来直去把事情说穿,“还有元翁所说送山鸡一事,我看就是‘机不可失’之意!”
这回轮到陈大春附和了:“呵呵,我正是这样领会的,是以才急接二位来议。”
“然则…”胡应嘉又提出了疑问,“时机,甚样时机?因为张居正已然到位,就可从容逐高?”
欧阳一敬叹气道:“说到张居正,我真是有些不忿!我辈替元翁冲锋陷阵,张居正却坐收渔利,四十出头入阁拜相。倘若不是要整倒高胡子,就凭他张居正的资历,焉能蹿升内阁?”他一拍大腿,“关键是这个张居正还是高胡子的至交,我辈为他打天下,将来也未必有好报!”
“此何时,还发这等牢骚?”胡应嘉瞪了一眼欧阳一敬,“不扳倒高胡子,我辈饭碗甚或身家性命不保!”
“我看也未必!都是我辈整他,也没见高胡子主动整治我辈。”欧阳一敬嘟哝道,他提了提神儿,“算了算了,说甚也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元翁何以有机不可失的暗示?别领会错了,栽大跟头!”
“当与王世贞申雪疏被搁置有关。”陈大春把一路上在轿中所想说了出来,“二位看啊,高胡子靠山是今上,但今上甫继位,科道就轮番上阵,来了个下马威,时下今上畏科道如虎,可说已被牢牢困住了。就是说,高胡子的靠山靠不稳了。这是元翁的一大招啊!高胡子自负,还在于他有干才无把柄,他以为元翁无奈他何。这未免太小看元翁了。元翁刻意绕开阁议,密草遗诏,赢得人心;而高胡子已被扣上反对遗诏的帽子,人心失其半矣!海瑞以举人资格即升京堂,节义派归心矣;而高胡子阁议时提出外放海瑞,已被我辈传为反对拔擢海瑞,节义派怨高矣!元翁追赠王阳明封爵世袭,讲学派归心矣;而灵济宫讲学事先高调传布又以高胡子反对为由骤然取消,讲学派怨高矣!今元翁欲抚王世贞兄弟,复其父官,文章派必归心;而高胡子持异议,王世贞必恨之入骨,文章派恨高矣!二位试想,天下、官场,节义派、讲学派、文章派,都反对高胡子,他还立得住吗?就事论事说,人言元翁只是任恩,高胡子则不吝修怨,这倒不能否认,而这正是元翁的高明之处。元翁施恩,高胡子修怨,他得罪过多少人?朝廷里有多少人巴不得高胡子即刻滚蛋?”
“难怪元翁命霖翁亲自去会王世贞!”欧阳一敬恍然大悟,“王世贞文坛盟主、天下名流,人脉广联,有他暗中相助,高胡子大势去矣!”
胡应嘉兴奋地说:“既然元翁已发出指令…”
陈大春打断他:“克柔,你切莫信口开河,元翁何时指令?”旋即一笑道,“克柔,已拿你的事做足了文章,高胡子已落下了胁迫首相报复言官的恶名。他不是没有把柄吗?奸横如蔡京这个帽子给他戴上了,就有把柄了!”
“呵呵,高胡子一向反感趋谒酬酢,说有搞团团伙伙之嫌,”欧阳一敬笑道,“好啊,这下他孤立无援,就任人宰割吧!”
“胜利在望!哈哈!”陈大春大笑,随即高叫,“来人——酒菜伺候!”
“不是去见王世贞吗?”胡应嘉急不可待地说,“霖翁何不这就走?”
“弘法寺哪有酒肉?”陈大春说,“吃了饭再去不迟。”言毕,命人拿了拜帖,即送弘法寺,约好戌时三刻造访。
作者维衡说:有读者反映,严肃的历史小说,如果更新太慢,前面的已经忘记,再读后面的就比较吃力。所以最好多更一些。我也有同感。《大明首相》这类写实的历史小说,是需要多更,便于读者连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