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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甫散,礼部尚书赵贞吉快步走到张居正身旁,以揶揄的语气道:“张阁老,你的政纲老夫拜读咯!”
“呵呵,不敢当!”张居正拱手道。
“哼哼!”赵贞吉突然冷笑一声,“不言自用而自用之心已明,你张叔大有何功可记?还不是前宰援引,遽升高位!你做礼部侍郎,经过会推了吗?入阁,经过会推了吗?若说是皇上简任,须知,彼时皇上甫继位,万机待理,安得只想着提拔你张叔大的事?若说你给皇上做过讲官,也不过几个月功夫,皇上就如此念念不忘?这就罢了,如今又不安于位,未免太着急了吧?”
张居正被赵贞吉说的面红耳赤,又听到科道群里响起幸灾乐祸的一片讥笑声,顿时又羞又怒,却也不知如何发泄,只得一摔袍袖,径直向文渊阁大步而去。
“徐阁老倡言开言路,张阁老上疏,首事即为省议论,这是要尽反前政吗?科道是不是都要闭嘴?”不知是哪位言官,故意大声说。
“他凭什么要别人闭嘴?!”又有科道高声道,“古人云,集思广益;他却说甚‘多言乱听’!真是谬论!他要真的当国,那科道还有活路吗!”
张居正都听到了。他知道,百官并不信服他,被他视为政纲的《陈六事疏》,不惟未给他带来声誉,还遭致一片嘲讽,遑论改变萎靡、散漫的官场风气了!
“太岳兄,不要着急嘛!”当晚,曾省吾就跑到张居正家里,劝他道,“吾兄资历浅,人望不够,这是事实;皇上又远不像信任高相那样信任吾兄,只能先做出些事来,让朝野看看,慢慢会被认可的。”
也只能如此了!张居正暗忖。此后的几个月里,他埋头边务,部署秋防,总算没有大的闪失,张居正这才从被嘲讽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转眼间,到了隆庆三年初春,这天,阁臣聚中堂议事,张居正秉笔票拟,一眼看见吏部奏请升任海瑞为通政司左通政的奏疏,陡然动怒,大声道:“吏部有没有规矩?!”
自徐阶去国,吏部尚书杨博即不再就用人之事与内阁沟通,内阁票拟时,李春芳、陈以勤一向照单全收,张居正也无可奈何。但他心里却压着一股火;不惟如此,他倡言省议论,把清流多嘴视为当今官场第一大患,吏部却把最爱发议论的海瑞调回来,这让张居正难以忍受,终于抑制不住爆发出来了。
“呵呵,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陈以勤一笑道,“江陵也不必较真儿了吧!”
“海瑞不过举人出身,只因谏言先帝,从主事到京堂,连升五六级,位列公卿,还要怎样?”张居正怒气冲冲地说,“怎么吏部又要提升他,还要内调朝廷?”
陈以勤道:“呵呵,海瑞在北京就牢骚满腹,说无事可做,何况到了南京?必是海瑞的不满之词传到吏部,把吏部上下都吓着了。”
“是啊!”李春芳皱眉道,“此人振臂一呼,足可引导舆论,若把矛头指向吏部,不啻引火烧身。是以急忙腾挪,题奏把海瑞升任朝廷通政司左通政。既然吏部题奏,内阁就不要阻拦了,不的,海瑞把矛头对准我辈,我辈也吃不消的!”
张居正见堂堂朝廷重臣,胆小怕事如此,不觉好笑,喊了声:“来人!”书办进来候命,张居正本想说“把杨博叫来”的,可话到了嘴边,又收回去,停顿了须臾,方道,“你去吏部,知会冢宰,就说我这就去拜访他。”
吏部尚书杨博虽则资格老,但听凭阁老登门来拜,毕竟与体制不甚相合,只好随书办来到内阁。张居正忙吩咐看座奉茶,笑着说:“冢宰,近来官场风气渐有好转,说空话的少了,做事实的多了,虽鄙人《陈六事疏》发其端,然多亏冢宰公相助,太平之休,庶几可望。”他先向杨博暗示背景,才点到正题,“海刚锋名气大,次第拔擢自是应当,然亦不能不顾及前后左右。海瑞升任右通政不过数月,再擢升,未免太频,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
杨博猜到了张居正要见他的事由,神情沮丧地从袖中拿出一份文牍,说:“此为海瑞自陈疏,请张阁老过目。”
按制,朝廷四品以上官员年终照例需向朝廷述职,谓之自陈,杨博所持即为海瑞的自陈疏。张居正接过匆匆浏览了一眼,默然无语。
杨博苦笑一声:“海瑞对自己的新职务不满意。他抱怨说当这个通政,只是专管查看呈奏给皇上的公牍,毫无责任。”
“当时并未细阅,以为刚给他升了职,不会有怨气。”李春芳起身道,走到张居正书案前,拿过海瑞的自陈疏细细看了一遍,“喔呀,牢骚盈篇嘛!听海瑞这口气,他的意思是说,朝廷的大佬们表面上恭维提携他,实则是让他升官而不让他负实际的责任。这怨气委实不下嘞!”
杨博眉头紧锁,道:“是以腾挪出朝廷通政司的位子给他。”
李春芳一笑:“呵呵,如此看来,海瑞并非不懂得阴阳之道的精微深奥嘛!诸公试看,他声称自己才浅识疏,连干这个等因奉此的职务也不称职,请皇上把他革退。这是何意呢?我看,他是阳求罢免,阴为要挟,言外之意是,倘内阁、吏部真的敢罢黜他这样一个名满天下的直臣,则必大悖舆情;倘不敢罢黜他,那就给他一个能负实际责任的官职!”
杨博点头,叹口了气道:“兴化所言极是。海瑞气象岩岩,端方特立,朝中百官多疾恶之,哪怕站着和他交谈几句的人都没有,遂使他陷入空前孤立境地。这当亦是他郁郁不平的一个缘由。是以在朝廷给他安置官位,还是难以摆脱此一困境,终归还会发牢骚,不知届时会出何样状况。”
“这就是了!”张居正忙接言道,“难道他再发牢骚,阁部还要再给他腾挪位子?这成什么话!”不等杨博回应,“既然如此,安置海瑞事,不可轻率,待斟酌成熟后方可实行。”他举起吏部的奏疏,“冢宰,此疏先放一放,如何?”
“呵呵,张阁老,”杨博笑道,“驳正部院题奏,乃内阁本分,吏部安得置可否?”
李春芳听出杨博的弦外之音,是把搁置海瑞升职的责任推到了内阁,忙道:“江陵,此事……此事……”支吾良久,也未敢驳了张居正的主张。
张居正只是不愿把海瑞调回北京,至于如何安置他,此前并未斟酌过,看李春芳、杨博的意思,不安置好海瑞,阁部似有不得安生之忧,心里也就不禁暗暗盘算起来。
“江陵!”李春芳见张居正陷入沉思,便唤了他一声,“苏松近来水患甚烈,竟是流民遍地,令人堪忧!户部奏请先把部分漕粮挪做赈济灾民,我看还是准了吧!”
“吴地最难治!简直就是鬼地!”张居正烦躁地说,“谁知是不是那些个江南籍的缙绅故意夸大其词!漕粮国脉所系,安得轻动?”
“那以江陵之见呢?”李春芳没有了主意,问道。
“鬼地难治,非有良有司不能济事!”张居正道。话一出口,眼前豁然一亮,不觉暗喜!
江南水患严重,巡抚出缺,可让海瑞出任。干好了,吴地复苏,自然是好事;干不好,海瑞声名狼藉,其正义化身、道德领袖的桂冠必蒙上污垢,再对朝政或大佬指手画脚,也就失去了公信力;况且干不好祸害的是“鬼地”,也不必心疼。这样想来,张居正抚掌道:“我看,可让海瑞出抚江南。给他巡抚之职,海瑞自可满意。吴地土地兼并严重,此乃大患,关乎社稷存亡;而海瑞素疾大户兼并,正可让他到那里展布一番,也好为朝廷医治土地兼并痼疾试出方子来。至于水患,让海瑞去想法子化解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