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根草都不许要他的

维衡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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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夏之交,白天一天天变长了,酉时过半,日头才极不情愿地沉到西山后面,还把一抹晚霞留在天际。京城百姓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高拱还在吏部直房。他与到部领凭的几位新任知县谈话毕,刚坐下来要阅批积压在案头的文牍,兵科都给事中温纯求见。

    温纯由寿光知县拔擢为户科给事中,谏诤皇上、搏击大臣,甚是活跃,不久就晋兵科都给事中。高拱猜不出他因何事来谒,但对风力言官,还是要礼敬三分,虽不情愿,还是吩咐传请。温纯进门施礼,高拱手里的笔并未放下,边低头疾书,边叫着他的字说:“希文,请坐!”

    温纯没有入座,拿出一个函套,道:“高阁老,学生适才收到两广总督刘焘的私函,里面……”

    “喔?怎么,两广又有事了?”高拱紧张地抬起头,打断温纯的话说。岭南常有羽书塘报,高拱有心绥广,又一时腾不出手,故一听两广总督刘焘有函,他的神经顿时绷紧了。

    “这里面,有礼帖一通。”温纯从函套里抽出一柬,放到高拱面前的书案上。高拱疑惑地拿起来一看,柬上列着:金色缎二匹,苏丝、汴绣各二幅。

    “学生算过了,共代银二十四两。”温纯补充说。

    高拱把礼柬还给温纯。确认不是两广出什么突发事变,他心情轻松了许多;但对刘焘竟以总督之尊卑礼于言官,又颇为恼火,便以鄙夷的语气道:“这么说,此乃堂堂的三品军帅、封疆大吏,万里之遥主动送给你这个七品言官的礼品喽?”见温纯点头,高拱问,“希文示于我,有上缴之意?”

    “学生不敢!”温纯以奇怪的口气说,“有李御史前车之鉴。”

    前不久,盐商差人开具礼帖银一千两,送至两淮巡盐御史李学诗住所,李学诗将人脏倶送知府衙门问罪。不料此举却引来一阵风言冷语,有的说李学诗做人不厚道;有的说他是以此掩盖更大的受贿。舆论之猛烈,竟至李学诗在官场陷入孤立,难以招架,只得求去。高拱正为此而恼怒,听温纯提及,他一拍书案,大声道:“是非不明,议论颠倒!对行贿受贿者不加察揭,独对却贿者深求苛责,以至于受贿者恬然以为得计,却贿者惶然无以自容,行贿者公然以为之!”他握拳做下捶状,“绝不能容忍再这样下去了!”

    “好!非高阁老者,谁敢为之?!”温纯拱手道,“学生正是闻得高阁老欲加意肃贪,才特意来谒。”他转头看见书案角落处放着一把椅子,边入坐边问,“闻得要拿祥符县知县开刀,可他是‘酷’,不是贪,不够典型吧?”

    “酷是为了贪,贪酷一体,以酷济贪!”高拱道,“是以肃贪必禁酷!”

    温纯道:“可是,知县,还是小了点。闻得还有司长卷入,可司长也还是小了点。”郎中,乃一司之长,官场有时也以司长称之。

    高拱恍然大悟!温纯是要他拿刘焘开刀。刘焘不惟资历深,品级高,是目下总督中惟一带兵部左侍郎衔的,且在两广总督任上也颇有建树,声名卓著,会推兵部尚书时,他与郭乾呼声最高。时下两广正用人之际,因为这区区二十四两银子的礼品,就对他下手?

    温纯见高拱沉吟不语,猜透了他的心思,便鼓动道:“学生闻得高阁老眼里揉不进沙子,才来禀报。试想,总督贿兵科,还不是想以后为他打掩护?如此,哪里还有是非公平?官场上的风气,真就日坏一日了!”他用余光瞥了瞥高拱,见他紧蹙双眉,又道,“正是因为刘焘有政绩而贿金少,以他为典型,不啻给官场树标杆:看,那么有政绩的一个封疆大吏,就因为这点事被拿下,朝廷果是对贪墨零容忍也!如此,势必震动官场,造成声势,则人人自律,贪风可刹!”

    高拱点头道:“希文言之有理!”

    温纯蓦地起身拱手,兴奋地说:“学生这就具疏论劾!”

    高拱叹息一声,埋头继续批阅文牍,交了亥时,起身回家。一到家,顾不得吃饭,就先把高福、房尧第叫到书房,一脸庄重地说:“你们记住,从今往后,不管是谁的,一根草都不许要他的!”

    高福点头称是,房尧第有些疑惑,揣度着发生了什么事。

    “记牢,照做!”高拱又嘱咐了一句,才放心地进餐厅用饭。

    房尧第本想待高拱吃完饭一探究竟的,可高拱出了餐厅就进了书房,他跟了过去,却见高拱已在提笔疾书,他是在给新郑寇知县修书:

    敝邑得借寇君,可为厚幸。兹有言相告:

    仆虽世宦,然家素寒约,惟闭门自守,曾无一字入于公门,亦无一钱放与乡里。今仆在朝,止留一介在家看受门户。亦每严禁不得指称嘱事,假借放贷。然犹恐其欺仆不知而肆也。故特有托于君:倘其违禁,乞即重加惩究。至于族人虽众,仆皆教之以礼,不得生事为。今脱有生事为非者,亦乞即绳之以法,使皆有所畏惮,罔敢放纵。如此,有三善焉:一则使仆得以无寡过;一则见君持法之正,罔畏于势而无所屈挠;一则小惩大戒,使家族之人知守礼法,而罔陷于恶,岂不善哉?古人云:君子爱人以德,不以姑息。仆之此言,实由肝膈,愿君留念也。

    “来人!”高拱喊了一声,房尧第早已等在门外,应声而入,高拱吩咐说,“明日一早封送!”

    “玄翁,发生什么事了?”房尧第接过书函,问。

    高拱起身踱步,边把刘焘之事简要说了几句,最后道:“崇楼试想,既然为此事要罢黜刘焘,那么自身就不能有瑕疵。人云打铁还需自身硬,此之谓也!”

    “可是玄翁,拿刘军门开刀固然有温科长所说的功用,然则换个角度看,则另有说矣!”房尧第提醒说,“若刘军门与徐老有渊源,必有报复之猜;若没有渊源,则亦有为安插心腹以细故拿下老人儿的嫌疑。”

    时下凡事只要与徐阶有涉,就不得不小心从事,也正因此,高拱放弃了从徐阶入手大力肃贪的打算。他想了想,似乎刘焘与徐阶并无渊源,只要排除了这个因素,别的就不能再顾忌那么多了,是以他对房尧第的说法不以为然,道:“瞻前顾后,做得成甚事!”

    “玄翁的魄力,学生钦佩不已。”房尧第道,“学生有一建言,盼玄翁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