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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是人类潜意识的投射,周臾相信它会告诉自己许多真实的信息。
看完第四封信后,几乎每个夜晚都在梦境中度过另外一段人生。
那个周臾在相亲之夜气走尤琪后,度过一段平静时光。学校开学,接手课堂教育,他因为皮囊成为学校女生追逐的对象。虽然厌烦这样的嘈杂,却无法避开,只好把尤琪架出去当挡箭牌。尤琪不愿意,和他针锋相对,在谭渊的调解下勉强达成共识。
大概是相处的不愉快,两人都没想过掩盖真性情,反而互相吸引。尤琪辞职,顺利拿到法国的学校录取通知。周臾仔细思考了三个晚上,关于工作、学习、恋爱和人生。他认为人总是要结婚,那是必然会有的过程。尤琪是个很好的对象,不黏人,习惯了和搞科研的家人相处,而且能够独立处置自己的大部分事情。于是,他向她求婚。
尤琪惊讶于他的干脆,回去思考了三天后,同意了。
他们在她出国前一天,领证了。
十分平淡,不具备任何仪式,赶了个大早。
两三年里,夫妻两人聚少离多,依靠电话和视频联系感情。大多数时候是尤琪主动,毕竟周臾每天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分配是固定的,一旦埋入资料堆中便起不来。
生活起变化,是从她毕业回国后,严林回研究所继续博士课程开始。基于对严林的同情和帮助,他决定将时间花在严林身上,并且请尤琪支持自己的决定。尤琪对严林的印象还不错,同意了。她独自找工作,上班,遭遇打击也一个人挺了下来。设计方案屡次不被采用,支持的项目资金不到位,各方面的压力让尤琪痛苦不堪。同时,她还要照顾周臾,顺便帮忙严林。
一个偶然,她怀孕了。
尤琪很纠结要不要这个孩子,周臾算了算两人的年纪后,道,“差不多,也该生一个了。”
她又回去想了三天,工作上的不顺,生活的忙碌,夫妻关系平淡中走向乏味。这个时候来个孩子,她的事业,她的生活将要走向何方?然而她妥协了,因为刘子昂也站在周臾这边,“生个娃,休息一两年换个思维,也许能找到新方向呢?”
孩子,便留了下来。
前三个月呕吐,第四个月开始胎动,第五个月起肚子吹气一般长大。周臾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期待,经常在研究室里谈起,“要培养一个一流的物理学家。”
那年冬天,尤其寒冷,地面结了薄薄的冰层。尤琪出门散步,顺便给周臾送晚饭,离开研究室下楼的时候摔下楼梯,孩子没保住。
周臾十分失望,一部分希望也被灭绝。他去医院看尤琪,她情绪非常不稳定,抓着他说是有人推她。他去检查监控,并未发现异常,只在她摔倒的地方发现一点水痕和划痕。大家都认为她无法面对现实,不愿承担责任而逃避,因此归罪于不存在的祸首。
他无法安慰她,也没办法变出一个凶手来。
到后来,他甚至想,是不是她根本不愿要这个孩子,所以故意的?这是恶魔的想法,理智让他停止,可尤琪的敏感让她感知了一切。
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关系产生了变化?
是她不再要求他帮忙?还是她开始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搞定家里全部杂事,而他只需要自己吃饭穿衣?亦或者是她再也不向任何人倾诉工作上的不足?他以为这是人在成熟,却唯独没想过,她是对他失望了。
她爱他,无法改变他,便改变了自己。
一个爱笑的女生,变成了忧郁成熟的女人。
她依然记得每个节日,他的生日,结婚纪念日,孩子的忌日。她给他精心打理衣物,食物,手稿,书房,也会照顾他的父母和亲人。她是一个万能的存在,有了她,他才能每天在工作上消耗十五个小时。
结婚后第八年,母亲试探性地提出,是不是该再要一个孩子了?
尤琪沉默,周臾却拒绝了,他说严林的项目正在关键时候,不能分心。
事后,她问他,是不是不爱了。
他不能理解,爱和不生孩子没有任何关系。
她却又问,那姚夏呢?
和姚夏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姚夏现在不是你的学生了,你怎么想?
周臾说,她和我们没关系,我能怎么想?
其实,一切的伤害早就在生活里埋下了线,只是尤琪用自己脆弱的身躯给他撑起一个安全的天空,令他毫不敏感。直到两年后严林的项目失败,博士后也出现问题,他疯狂地砸坏了实验室冲出去。周臾以为严林只不过是被事业的不成功打击,却没想到他疯狂地开车将尤琪撞入了海城大的镜湖。
湖水清澈,淤泥深厚,车体将她死死压在底下,捞起来送入医院,抢救了大半天。
当时,那个周臾,居然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他只呆呆地坐在旁边,看着医生们进进出出,尤琪躺在病床上面无人色。
如果没有了她,他该怎么办?
他想告诉她,我爱你,我最爱你,我知道你也很爱我们的孩子,只要你能醒过来,想生多少个都可以。他不想生孩子,只是害怕,害怕再一次失去,害怕再看见她伤心绝望的摸样。
周臾在医院守卫尤琪的时候,被警察抓住的严林招供了一切。郑蔚蓝的怂恿,姚夏对尤琪的打压。他惊了又惊,为什么会这样?
郑蔚蓝负责研究室刊物,为人和气,和大家谈笑风生;姚夏赞助了刊物广告,和郑蔚蓝在外经营一家礼品公司,平日和尤琪也是有来有往;而严林,吃了多少顿尤琪做的饭?
更令他绝望的是,严林在崩溃中说出多年前的往事,那个冬天,楼梯拐角的一个小邪念,尤琪的尖叫,血流成河,没来得及在这世上走一遭的小生命没了。
十年后的周臾站在医院走廊上,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
周臾在梦中,冷冷地看着那个他嚎叫,捶打着医院的墙壁,哭到没眼泪。他飘到他面前,讽刺道,“你这个蠢货,什么都没有发现。是我的话,一定不会让尤琪遇上这些事情。”
那个他仿佛听见他的声音,呆呆地看着虚空,“如果,我能改变过去和未来呢?”
阿宽在电话里嘶声力竭,“改变未来?怎么改?我们生活在现实世界里,什么都没发生。你现在就是个嫌疑犯,要把他们三都处理了,你就是杀人犯。尤琪要知道,绝对不愿意你变成这个样子。刚才她看见你了,追着出去,被车撞了。你TM是上帝,要改变未来怎么没预测到这个?”
“她现在在市中心医院,生死未卜。你自己选,到底是去见她一面,还是跟那三人渣一起完蛋。你选,你选啊!”
周臾惨然一笑,本以为能改变一切,结果什么都没改变,反而提前了。他仓惶地看着四周渺无人烟,如果将三人带车沉入河中,再叫车去医院恐怕晚了。
人生最不能有的是遗憾,他哑着声音,“给我医院的定位。”
“马上。”
阿宽发了定位来,周臾立刻设置导航。
姚夏惊恐地看着他,纵然害怕得全身发抖,却一点也不敢动了。她生怕惊扰到周臾,一脚油门便冲入大江。幸好,车猛然启动,倒车,一头扎向了大道,而手机导航也开始以中心医院为目的地运行。
时间从来没过得这样漫长,也从来没有这样快速。明明通过许多路口,看见穿着制服的交警和巡逻的警察,却没人敢挣扎。直到远远看见中心医院巨大的十字标记,车拐进医院停车场,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周臾根本不理他们,心急如焚,满脑子妄念。
尤琪怎么了?为什么明明扭转了关键事件,她还是遭遇了车祸?为什么坏人得不到惩罚?他该怎么做?肯定是因为太心软了,一开始只想着隔离自己和尤琪,只想着把严林弄出海城。没想到严林纵然事业上遭遇了打击,也决定离开海城,却把全部的错都算在尤琪头上。他决定趁尤琪出国前见一面,将迷昏的她带去酒店。他在QQ群里对人炫耀,“时间点选得很好,她不会追究。因为那会耽误她出国的大事——”
如果从拿到信的第二天就开始动手,结果绝对会不一样。
努力了十年才得到的一次机会,被他毁掉了。
周臾痛恨自己的软弱,满大厅来来去去的病人和家属更让他惊慌。十年后同样场景,撕裂他身体和精神的痛,开始席卷蔓延。他扑到服务台,急切地说出有气的名字,服务的护士见怪不怪要他等等。他等不了,干脆冲进急诊室,一间间找。
没有,没有——
不,错了,车祸肯定会有严重的外伤,一定是送去了手术室。
周臾跑出去,电梯需要排队,干脆从消防楼梯走。
身后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无措地回头,刘子昂的脸晃过,很不赞同地看着他。
周臾立刻死死拽着他胳膊,“尤琪呢?”
这一开口,才发现喉咙嘶哑。
刘子昂面色铁青,“你还有脸来?”
“她在哪儿?我要见她——”
刘子昂摇头。
周臾已经快要发疯,掐着他颈项,“她在哪儿,带我去!”
“你活该。”刘子昂用力打开他的手,“混蛋,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我混蛋,我该死——”他喃喃,“难道,我又来晚了?”
刘子昂紧闭双唇,见他几乎已经站不稳,重重叹一口气,“你跟我来。”
周臾已经没了魂,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无灵无识地跟随他,穿越长长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冷光灯照出来的影子,穿着白色长衫快步来去的医生,捧着满手病历的护士小姐。这是一道生死桥,一头挂着活人的心,另一头却牵着死人的魂。他每走出一步,仿佛便老了一岁,走完不长不短十来米距离,便跨越了长长的十年光阴。
“她在里面。”刘子昂整个人变得飘忽起来,推开一间医生办公室的门,“你进去吧。”
周臾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想去抓门把手,才发现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他张开嘴,口中吐出气音。
刘子昂有点诧异地看着他,他这才听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
“帮帮我,我没力气了。”
刘子昂牵起他的手握住门把,门应声而开。他放开他的手,推推他的肩膀,示意他进去。
他恐惧地迈出最后一步,入目是医院天蓝色的垂帘,将里面和外面分成两个世界。一个护士挑开帘子出来,见了他后面色不是很好,但却没说什么。她身后是一张医生办公桌,一个短发女子背对着他,在感谢医生。
那女子站起来,对医生微微鞠躬,然后转身。
明亮的圆眼睛,尖尖的小下巴,嘴角自然的弧度往上翘。
是尤琪。
她看见了他,她在笑,她说,“周臾,你来了?”
周臾眨了眨眼睛,心防决堤,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