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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出去天明才回来,对于赵普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因为现在他的职业是法医。可想而知这样的一种职业大多事关人命,所以只要有任务,他都必须随时赶赴现场,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推托。
好奇心驱使之下,冷然不由自主让出一个身位。
沾了雾气浑身有些潮湿的赵普,当然想也没想就溜了进来。他实在太累,步子有些蹒跚,仿佛跋涉千里任意一个落脚点都能把他的所有贪婪表露无遗。
再看赵普的身材略高,一米八左右的个头,年轻时候绝对可以称得上帅哥,只是如今月亮晒得多了,皮肤也糙黑了不少,中年逼来的福气,衬上文绉绉的一副黑框眼镜,让人很难想象尸检时候能够镇定自若。可就是这么样一个渐渐普通的人,在冷然的记忆长河里,常常能够成就匪夷所思的事情。
冷然把门轻轻带上,莫明其妙地只觉得今个儿的上锁声音似乎显得特别清脆。他的心怦然动了动,忽然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紧随着赵普反而先行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
赵普忍不住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补了一句:“悠着点儿吧,身体始终是革命的本钱。”他到底是冷然的小学还是初中同学?记不清了,总之是那种分分合合又能凑到一块很铁的哥们。
无话不能说,冷然勉勉强强扯道:“你还不是?为阿公卖老命,点到为止吧,难不成还指着人家把劳模证表在你的脸上?”
赵普唯有苦笑,轻轻挥了挥手,淡淡地说:“有烟没?”
“怎么……弹尽粮绝了?”
好像这是他们读大学时常用的一个词语,似乎每次见面都少不了,甚至于扯破嗓子,惊到路人:“救命呐……要死了,弹尽粮绝。”
是的,那时的他们窘迫得很。和现在的大学生根本没法比,没有实际意义的零花钱,所以属于奢侈的抽烟的开销都要从伙食里一点点儿抠。好在他们的学校离得近,平常相互接济,总算是一段比较快乐的时光。
或许那时,他们抽烟多是为了酷,为的是吸引女孩子的注意。而现在,烟真成了一种伙伴,一吸一呼间酣畅淋漓地玩味。当然,条件必须是潘妙妍不在,两个男人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吞云吐雾,甚至还可以聊聊男人都比较感兴趣的一些话题。
“有些天没见,是不是又到哪里拈花惹草了?”赵普舒坦一阵后自然又问。
“哪有,只是回了趟生米,在湾里呆了几天。”冷然揉了揉鼻子,随意地说。
“湾里?三沙湾么?”赵普一愣,若有所思道:“怎么?那个鬼地方会有你什么事?”
冷然没有顺着话题,反而埋怨道:“你是不是好久没回县里了?赵叔也不用去看?你说你一个人的,说走就可以走,不要搞得这么孤僻,好像天底下最没情谊的人似的?”
冷然沉默片刻又说:“有空回去转转吧,县里变化还是挺大的,就连湾里这两年也通了高速,虽然还没有海滩浴场,但开了几家酒楼,海鲜不错。”
“哦,是么?你小子真是越来越享受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你可要担心,现在流行什么车震的,别被别人拍了,特别是那鬼地方。”赵普也没有接下话题,仍旧调侃道,“别他妈的真以为自己还在享受未婚待遇,有空还是多陪陪人家小潘,那鬼地方……还是少去为妙。”
冷然啐道:“你这个忘祖的败儿,生米也好,湾里也罢,怎么说也是养育了一方儿女,要不是那里的山山水水,能出得了我们这两朵奇葩?什么鬼鬼的,我看你是见了鬼。”
“小子,你不懂。也许……你只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赵普禁不住补了一句忠告。
“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冷然笑笑,明知他话里有话,却只是轻轻弹了弹烟灰,反问道:“真有那么乱?”
“你是真傻还是痴呆,混社会也这么久了,就算没有经历过,道听途说总该有吧?这么多年了,街头巷尾说的哪一出坏事不是老家那边搞出来的?龙蛇混杂,什么鬼什么精神病都有,杀人抢劫贩毒嫖娼,还样样出名,全国都有名,你敢跟你同事说你是生米人?”赵普凝神,眉头微蹙,有些心思起来。
赵普的这种淡淡不欢的神情何止一次在冷然面前表露过?老家,难道真有他埋藏深处的悲哀?
冷然故作不经意,嬉笑说:“天不管地不管人不管,是这么说的吗?你就吹吧——你。”
“不信?”赵普掐灭烟蒂,倏地腾出双手挽起了右脚跟的裤管子,“我这腿,差点儿就在那边给废了。”
的确,膝盖骨正面下来一条长长很深的旧疤痕,让第一次见识的冷然倒抽了一口气:“你……你……怎么回事?早怎么没听你说起过?那年在县里,你到底搞了什么东东,还是不是兄弟?”
“又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娘的,你以为我想。”赵普苦笑说,“反正就那么回事,出去混总要有点代价。”
赵普到底不肯往下说,沉默了一会,冷然也不勉强:“还好了,总算回过头来,浪子回头金不换。老实说大一那年,我还真他妈担心过你,没料到,后来你这烂人居然还能考上医学院,真他妈是牛也是逼……逼出来的。”
“什么话,我本就是读书的料,什么居然,简直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不像你,那么笨,一门心思不愁吃不愁穿只管念书,换作我清华北大都不成问题,早上了。”
“你就吹吧你,什么人呐……居然被我撞到。”
“我?还不错了,你也不想想,那个……高中的时候,要不是我罩着的那一次,你的头早被人打爆。你说你,个头也不比别人低,打起架来怎么就老输。”
“他奶奶的,没的事,打架我怕过谁,再怎么说我也是有功夫的。”冷然含蓄地正色说。
赵普咧咧嘴,笑道:“就你那两下,马步冲拳,阿弥陀佛。不过实话说,小时候偷偷摸摸看你家两兄弟练拳练得有模有样,还真以为是那么回事,害得我回家三天三夜没睡好,总想着是不是要?——好好地?求你教教我。”
赵普扶了下跌落的眼镜,笑意更浓了:“可后来我才发现,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根本就不顶用,真要学,还是学学你怎么泡妞的好。那个……上回一起吃饭的小娴是不是又上手了?还带回老家,真有你的。”
“上你个大头鬼,没有,没带,我一个人回的,还真就只是随便走走看看,顺便办点事……”
“办点事?那个鬼地方,采访?报道?忽悠,继续忽悠……我看,你是把人‘抱到’床上吧。怎么样?那妞不错吧。”
“扯,你就继续扯。”冷然彻底闭上嘴。
赵普摇摇头,正儿八经的样子:“我说,臭小子,可千万别弄出什么事来,搞出感情来,你看你怎么办?”
赵普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何况……你又给不了别人,何必去害人?”
“奶奶的,你就一张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干什么了?”
“得……你这臭小子越来越爱摆谱,得了便宜还卖乖。”赵普索性从茶几上又抽出一根香烟,叼到嘴上,然后把眼闭上,再一轮地狠命抽吸,话里自然带有浓浓的味道。即便不靠这个,他这个黝黑男人最大的特征就是成熟。还有他的脸因为修来的福气又圆又大,不说话不看人的时候,上身便仿佛支撑不住似的开始微微摇晃,由鼻孔朝外冒的浓烟也就跟着摇曳。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一个没留神,赵普竟耷拉了脑袋。
烟雾仍在袅袅,偌大的客厅上忽然又只剩下一个人的意识,这个人要是敏感起来,很要命!冷不防气流中竟有一股能引发共鸣的哀乐,那是在葬礼上才有的哀乐。
冷然忍不住回头张望,可是什么也没有,象牙白色的墙无疑在近距离地讥笑。他速度站了起来,掐灭赵普手里的烟蒂,忐忑中随手却又犹犹豫豫地取过茶几上的热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