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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云没有想到的是,几日以后,陶秋白竟然派人送了一包东西到吕家。那自然是吕平柏现下最需要的消炎药。虽然没有任何人告诉茹云,陶秋白是如何得到这些药物的,至少,他确实是在这件事情上出了心力的了。
茹云原本想要去指挥部见秋白,当面道谢,哪里晓得,人还没进门,就听见街头在传,新一轮的战斗又打响了,陶秋白早就出城迎战去了。
这天夜里,茹云从她睡觉的上房里听到大门被人敲响了,笃笃笃,鸡啄米似的。她想喊赵老爹开门,略一转念,还是自己披了衣服起来。
月光如水,院里的一切影影绰绰,闻到一股清凉的夜露的味道。茹云边走边想:会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找上门来呢?
她侧身靠在门板上,耳朵贴了门缝,听到外边有一个人的脚步来回轻轻走动。
茹云就问:“是谁?”
那人一下子扑到门上,小声而又急促地说:“是我,刘虎。”
茹云的心咯噔一跳,现下正是战时,刘虎不会无缘无故进城来,这么说,是秋白他……茹云只觉从肩窝到指尖一阵酸麻,差点儿连抽开门闩的力气也没有。
外边的人听她在里面手忙脚乱,就压低了嗓门说:“少奶奶,你不用费事开门了,我是来告诉你,少帅伤得很重,想请你去看她一看。”
一阵窸窣的声响,刘虎从门缝里塞进一根搓成香烟样的纸捻儿:“这上面是地址和接头的口令,我不多耽搁了,前头还需要有人坐镇。”话才说完,茹云趴到门板上听,外边已经没有了一丝声响。
有一瞬间,茹云手指哆嗦得厉害,怎么也剥不开那个搓得结结实实的纸捻。后来她干脆不剥了。她把纸捻握在手中,低垂了头,孤零零地站着。月光惨白,连她脚上的一双青布鞋也照成白的了,像是死了人才穿的丧鞋。
她望着自己的鞋尖,心里想哭,又有点想吐。她真怕秋白是不行了,他们好不容易才重逢,可是又误会重重,如今难道还不等他们的误会解开,秋白就要死去了么?
茹云身子一阵阵打颤,发疟疾似的,直想不管不顾地躺下来歇上一歇。不不,她不能躺,她不住声地对自己说。不能躺,躺下怕就难起得来了,可秋白还没有咽气,恐怕还在等着见她最后一面。
茹云心下想着,她无论如何要赶着去,要看看秋白究竟怎么样了。
她一手扶着院墙,支撑着走到丹尼尔卧室后窗根下。丹尼尔是做医生的,到底睡觉很灵醒。茹云轻轻在窗格棂上敲了两下,丹尼尔已经应了声,并已一下子猜出了是她。
茹云把事情一说,丹尼尔即刻答道:“我陪你去。你先自放宽了心,我想可能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陶司令未必就没有了救,或者我能够捡回他一条命呢。”
茹云不再说什么。事到此时,她已经稳下心来,把该做的事情一样一样想得清清楚楚。她穿过天井回到上房,从枕头底下摸到一串钥匙,转到床后,借窗口漏进房的月光打开一口箱笼,探身进去,摸了好一会儿,摸出锡箔纸包着的一小包东西。
这是家中仅存的几段老山参,还是当年她父亲留下来的。她想或许秋白能用得着它。她又摸出几块银元,一枚很有点分量的纯金戒指,和山参一并收在贴身口袋里。银元手头只有这么几块,若临时不够用,戒指能换得到钱。
而后她出门到后院阮香玉房中,叫醒了她,轻言慢语地把事情说给她听。她只说陶秋白受了伤,病了,要请丹尼尔去看一看。虽则如此,阮香玉也慌得不行,一迭声地催茹云快点动身。
与此同时,丹尼尔已经收拾好一个医包,把估量着能用得上的针、药什么的都带了一点。那个写有地址和接头暗号的纸条,阮香玉帮茹云看过之后就烧掉了。三人等到天亮开城门的时候,头一个就出了城往乡下奔去。
一路上七问八问,赶到陶秋白部队的驻地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茹云和丹尼尔、阮香玉被人带着,在村子里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一间黑乎乎的茅屋前。
茅屋门框极矮,茹云这样娇小身材的女人也要低了头才能进去。一股潮虫的酸腐和冰凉的气味扑鼻而来,杂合了陈年稻草的霉乎乎的腥臭。
茹云忍不住扭过头去,她先是看到窗台上一盏用破瓷碗做成的菜油灯,顺了灯光勉强照亮的范围往下看,地铺上有一个破烂棉絮裹出来的人形。
茹云刚想过去,旁边的黑影里忽地耸起一个人来,呐呐地喊她:“少奶奶……”
茹云一看是刘虎,忙说:“刘虎,你为何那天来的这样匆忙,事情我都没听明白,你可知道我心下多么着急。”
刘虎垂了手,努力解释:“少奶奶,您是不知晓,这城门口一带都已经失守了。这两天这郊外城门口新添了日本人的岗哨,派出去的人好不容易才混进去,趁黑摸到你门上。”
茹云问道:“秋白身旁不是有你们护着?为什么又伤着了?”
刘虎答:“少帅起先不过受了一些枪伤,后来就起了热度,随军的赤脚医生看了,说是伤口感染引发的炎症,而且后头又受了凉。”
茹云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她慢慢地跪俯下身,掀开秋白身上那床破得不能再破的烂棉花被子。棉被邦硬而又潮湿,触手粘乎乎的,异味冲鼻。茹云心里酸楚,喉头哽咽。
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帅,如今居然变成了这幅落魄样子,他到底是受了多少苦处?
灯光很暗,依稀看到一团散乱的短发,一个瘦得尖削的下巴。丹尼尔冷静地伸手,从窗台上拿下那盏灯,蹲下来,举在陶秋白脸前。秋白紧闭的眼皮被骤然亮起来的光线一刺,下意识地抖颤不停。
茹云趴着在他耳边喊:“秋白、秋白,我来看你了。”
秋白就把眼睛睁了一睁。她缓慢地转动眼珠,茫然盯住茹云。他神色滞呆,像是不认识茹云似的,脸上不见有任何惊讶或是欣喜。
片刻,他重又合上眼皮,昏睡过去。
茹云哇地哭出声来,无论她是个多么要强的女人,此时也不可能把心里的悲苦绝望隐藏不露了。
秋白却是昏睡不动,任凭茹云哭得伤心,他毫无反应。秋白面皮焦黑,如同整张脸上蒙了一层黑浆糊壳子。他的嘴唇上干得泛出一层白霜,唇皮一片片翻翘起来,刺猬皮一般扎手。
从秋白半张的口中呼出一股灼热腐败的气味,像是五脏六腑都正在燃烧和发酵。
丹尼尔道:“沈小姐,先别伤心,待我来看看吧。”
茹云这才想到自己原是带了医生来的,慌忙起身退在旁边。丹尼尔在地铺边上坐了,伸出诊脉听筒,在秋白胸前听着起伏。他拿着听诊器上下游移,显得迟疑不定。
而后阮香玉帮着用木片顶开秋白的牙齿,把油灯举到合适角度,丹尼尔就看他的舌苔。待得阮香玉帮忙解开秋白领口的衣服,见到他脖颈和胸脯处的粉红色小疹粒。
最后丹尼尔又想法子探听了秋白的后背,又陷入沉思当中,却有半天沉吟不语。
茹云的眼泪又流出来,悲戚说道:“丹尼尔医生,你也不必开口,看你这模样,我心里已经有了数。你只告诉我,他还有多长时间好活?”
丹尼尔叹口气:“密斯沈,你向来刚强,我告诉你实情,对病人的救治有好处。陶司令这是重症,先前因为伤口感染而触发了其他的并发症,因而现下的情况,十分危急。”
茹云倒吸一口凉气,张开的嘴巴再也不能合拢。从前秋白受伤,她是领教过的,她想起来心里都要哆嗦。如今丹尼尔在还说是重症,可见秋白的情况是如何险恶。
这个时候,丹尼尔就转过身对阮香玉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把陶司令带回处州城里去治。治好治不好是他的命,肯治不肯治是我的心。做医家的,无论如何要尽这份人事。”
听到丹尼尔这样说,茹云眼睛里闪出亮来:“丹尼尔医生,你说秋白能治?”
丹尼尔摇头:“你别指望我打包票,我说了,尽人事而已。”
阮香玉说:“你肯动手治,总是有希望的。我们这就想办法安排进处州城里,那里毕竟医院更大,想来即便你就是要动手术,那也是容易许多的。现下锦云镇里到底是什么都缺,带回去,等同于是叫陶司令白白等死。”
丹尼尔道:“这种情况就算能治好,也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我想把他带回城里慢慢调理。”
茹云愣了一愣:“这样能行?听说最近日本人在城里清户口。”
丹尼尔沉声说:“谋事在人。既是生死当口,少不得咱们都要冒点险了。”
茹云心乱如麻,坐在秋白身边,抓住他的一只手,只知道丹尼尔和阮香玉两个在商议秋白的事,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阮香玉的意思,叫茹云在这里住一夜,明日再起身。丹尼尔不肯,想着陶秋白现下的情形,分分钟都可能有生命危险,因而分秒钟也是耽搁不得的。阮香玉原来是想茹云可以定定心神,现下听丹尼尔这一说,自然不敢再留,出门忙乎他们上路的一切去了。
现下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锦云的一个穷乡,几年中抗日军、游击队、日本人,拉锯似的来来去去,能吃能用的早就搜刮一空了,阮香玉想找两匹马来套辆马车,哪里能找得到!
实在无奈的时候,刘虎套来一辆牛车。可是丹尼尔说牛车太慢,路上怕要走个两三天,不如用人抬。刘虎就在部队上挑了四个壮小伙儿,绑起一副担架,将秋白安置上去。
陶秋白病了这几天,已经瘦成一把骨头,四个人抬着他跟玩儿似的,肩膀上竟觉不出一点分量。
一路飞奔,茹云毕竟是身心俱疲,又拖着一双布鞋,若在平常,哪里能走得过这些日日行军打仗的小伙子们!此刻在秋白生死关头,她除了心急如焚之外,别的都顾不得了,那身子、那脚,倒好像不是自已长出来的,怎么走都没感觉。
旁边的丹尼尔和阮香玉怕她吃累不过,一人架住她一只胳膊,她得了外力借助,越发跟着他们寸步不离。
天明的时候走到离城不远,一行人在村外野地里歇了下来。茹云俯身看秋白,依然是睡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阮香玉说天已经亮了,再往前走怕是不行了。她想起附近村里有个游击队的地下交通站,就准备过去找人想想办法。
丹尼尔听到她这样提议,自告奋勇一同跟着去。
说起来,那交通员明着的身份原来是伪村长,事情这就好办了许多。村里还有口很大的砖窑,时常有人用马车往城里送砖送瓦,交通员说不妨在这上头动动脑筋。
三个人商量的结果,决定用木板钉出一只可容秋白躺进去的木盒,放在车厢板上,四面码好砖头,想来城门口的岗哨不至于一块一块卸了砖头检查。
说干就干,交通员临时把自家的几扇门板拆了,三个人七手八脚钉出一个木盒。交通员亲自到窑上拴了马车,码了一车新出窑的砖,赶着到野外茹云他们的藏身处。
人多手快,马上就卸了车,把一切弄得妥妥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