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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那全福被问住了,张家老太大就很得意,露开缺牙的嘴巴,朝众人笑着:“瞧瞧,可把他问住了吧?可见世上没有人是样样都通的。说段古话你们听听:从前人家娶媳妇,新娘子三朝日要当着至亲近族面前下厨执炊,说白了,就是考考新娘子贤惠不贤惠,能干不能干。放在差不多的人家,也就是走个过场,娘家婆家总要先商议好了,择一道叫好又叫座的菜,把葱姜作料准备齐全,新娘子到时辰抓起铲刀意思一下,就算过关了,落个皆大欢喜吧。”
说到这里,插进来一个脆脆的童声:“我父亲娶我母亲的时候,也考我母亲了吗?”
众人抬头,才知道原来是缘君,不知何时已经从外头看热闹回来了。这个时候站到了前头来,她的手还在赵老爹肘弯里夹着,也凑在人堆里听张家奶奶讲古。
茹云笑了笑,就用手在她头顶轻轻一拍:“大人说话,小孩子只听不插嘴。”
张家老太太倒是一点也不介意,不过招招手,叫缘君靠到她怀里来,摸出块纸包的米花糖让她吃着,接下去说:“偏有这一家人家,婆婆自恃手艺高明,小姑子又来得刁钻古怪,这天厨房里摆出来的是一片新鲜鲥鱼,作料什么的通通没有,存心要出出新娘子的洋相。新娘子也不怵场,袖子一卷,一刀下去,霍霍霍把鱼鳞全刮光了。这下要出大笑话了,婆婆抿嘴在旁边冷笑,小姑子更是幸灾乐祸,招呼合家大小来看嫂子出丑,还说些什么:到底不是好人家的底子,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呀……”
听到这里,张冉就笑道:“奶奶,你说的这故事,我怎么从来都没听你讲过?”
张家老太太笑道:“你自然不是样样都听过的,我肚里的故事还多着呢。”
缘君听得入了神,又问道:“那后来呢?”
张家老太太刮了刮缘君的小鼻子,笑道:“那三姑六婆,豪奴娇仆,笑倒了一片。新娘子呢,任凭着别人冷嘲热讽,没听见似的,不慌不忙从发髻里拔出一根绣花针来,又找出红黄蓝绿紫五色丝线,把刚刚刮下来的鳞片串成五条,反钉到锅盖下面。而后她使文火慢慢蒸煮,待到鱼熟,鳞上的油脂也就一滴滴的全都滴到了鱼盘子里,香味传出三里路外。那滴光了油的鱼鳞呢,自动卷成五串亮晶晶的珠珠儿,新娘子顺手一圈,盘成五朵梅花,盖在鱼身子上。新娘子将这盘鱼恭恭敬敬端到公婆面前,轻声细语说:五福临门,恭请二位大人赏脸。这时候婆婆的脸啊,真比挨媳妇打了还难过呢。”
老太太说到这里,听众中已是一片咂嘴之声,有惊叹新媳妇心灵手巧的,有说那做婆婆的自作自受的。老太太兀自挺一挺腰背,就手理一下新上身的一件黑色绉纱裙子,笑道:“你们听得快活,倒耽误我抽这一袋好烟。”
话才说完,一只纤巧的手就伸了过来,把一架锃亮的白钢水烟袋举在老太大眼前。却原来是张冉,递了水烟过来。
老太太眉开眼笑说:“看看,谁能有我的冉儿乖巧,这回你们谁也别怨做奶奶的偏疼偏爱了吧?”
全福一听,可算逮着了一个拍马屁的机会,连忙凑趣:“老太太要疼个谁,别人还有什么好说道的。这几房的孩子,个个都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
张老太太咕嘟咕嘟抽完一小筒烟,拔出烟嘴把烟灰吹出去,舒畅地眯缝起眼睛:“人都说做奶奶的疼孙子,我倒不一样,疼孙女更甚。怎么讲?我这个孙女冉儿,站出来可不是人尖子?要多水灵有多水灵,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将来还不知道是哪个有福气的人家得去了呢!”
张冉在一边听了,跟着就在心里叹一口气,又欢喜又酸涩的那种味道。她拉过老太太的一只手,捂在自己手心里,刚要接老太太的话头说句什么,就见着她父亲张充和的跟班桂子过来喊了一声:“大小姐,老爷请你去一趟,在大太太房里。”
大太太指的是张充和的原配夫人耐梅。耐梅十六岁嫁到张家,将近三十年未曾有过生养。后来张充和在军校任职期间,娶了二太太慕贞,一连串得了一子一女,那便是张冉和张从周。
眼见着张家有后,耐梅跟着也就欢喜,此后吃斋念佛,一应家事都交给慕贞,落得清闲自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对她敬重。
为了方便,下人们都喊慕贞“太太”,而在耐梅前面加上个“大”字,称“大太太”。
耐梅对这些向不细究,答应得极是爽快。
张冉一听是大娘要找她,也便忙站起来,把坐出了皱褶的旗袍下摆用掌心抹一抹平,抬手抿一下头发,又恰到好处吩咐全福务必将坛子里的酒酿铺平铺匀,到夏天开坛时鱼肉才能入味、新鲜。又朝着诸人行了礼,这才不紧不慢地去了大夫人房中。
茹云签着缘君的手,看着张冉的风姿,心下想着,也难怪这张家老太太格外疼惜她,看起来确实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了。
耐梅住在第二进院子女宾客厅的东房里,从前面过去,要经过敞厅和书房。敞厅高大气派,据说有人站在城墙上往城里看,除了圆光寺的巍峨庙宇,还有镇长家里的西式二层洋楼,就数张家的敞厅有派头了。
大九架梁的木结构房子,梁柱足有一个男人的腰身粗细,站在屋里抬头看横梁,就觉得脖子发酸,头晕目眩。从横梁中间垂挂下来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旁边是八盏稍小一点的圆形吊灯,星星拥月亮似的围着。
晚上若有宴饮娱乐之事,九盏灯一齐开亮,敞厅里如同白昼,甚至比白昼更加华丽辉煌。这是当年张充和在军校任上,从洋行里订购了,雇船专门装运回来的。别说在小小的吴中城,就是在上海,在北平,如此豪华的灯盏也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