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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大少在张园住了好些天,上上下下的人全都见过,就连宋举人和方青,他也厚着脸皮混熟了,当然,对于他此行京城的目的并没有太大帮助。从前有父亲在,压根没想过要这么早接手家业的他,在这短短半年中已经飞速成长了起来,但性格能成长,能力却没那么快。
所以,张寿晾着他,他却找不到太好的办法。更何况最近张琛等人也还焦头烂额,朱二他也找不到——赵国公府的门槛可比张园要高多了。难得能够遇到心情很好的吴氏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虽说他也不确定那是否好主意,但还是在张寿面前大夸特夸吴氏的匠心独运。
吴氏只被人外人奉承过什么贤良淑德,贤母难得,平生何尝被人夸奖过有眼光有想法,此时高兴归高兴,但看到张寿那错愕的模样,她又不禁有些惴惴然。可正当她轻轻咳嗽一声,不大自然地说我只不过随口提提而已时,却发现张寿突然就笑了。
“娘其实说得没错,水力既然可以灌溉农田,可以磨面,那么用来推动织布机,自然绝对是可行的。只不过,沧州曾经那场动乱就是因为很多人或失业,或无人收棉纱而生活无着,一旦用上了水力织布机,效率固然倍增,但恐怕没有工作的人却会更多。”
见吴氏顿时吓了一跳,而蒋大少则是赶紧想要开口解释,张寿就冲着两人打了个手势,随即若无其事地说:“但是,机器代替人力,原本就是大势所趋,断然不可能因噎废食。只不过,水力织布机要面世还得需要时间,所以我们现在不妨先未雨绸缪。”
“这倒也是,我听说从前棉花刚刚引种的时候,还有人用手搓棉线呢,就连麻绳也是,现在有了各式各样的机器,确实是容易多了。”吴氏连忙点了点头。
她看出蒋大少仿佛有话要和张寿说,当即找了个借口说去厨房瞧瞧,就先出去了。她这一走,蒋大少就赶紧赔笑解释道:“我就是在门口和安人遇上,于是随口说起沧州的纺织……”
“我娘闲来无事,我本来就请她出面经管过织染坊,图一个解乏而已,她给你出的这主意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还要等等。”张寿说着就站起身来,因笑道,“你到我家里住了这么久,就算是走马观花,也应该看去了不少东西,但工坊那边,你应该还没去过吧?”
蒋大少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如果说张园有什么他没能涉足的“禁地”的话,那么就是传说中根据张寿的图纸做出新式纺车和新式织机,从而让效率陡增的那座秘密工坊了。这些天来他别说去悄悄寻访那地方究竟在哪儿,甚至连探问都不敢。
他就怕一个不好惹怒了张寿,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此时此刻张寿都问了,他只能干笑道:“我只是听闻张博士家中有名匠坐镇,却还无缘得见……”
“说是名匠,不免有些夸张,毕竟关秋思路不拘一格固然没错,但手艺还远远比不上那些有名的大匠人。但如今我还招了一批手艺不错的年轻匠人帮他做事,在他的带头启发下,一群人全都在绞尽脑汁做一些新奇的东西,前不久正好刚有了收获。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蒋大少顿时喜出望外。他做梦都没想到,今天不过是巧遇吴氏这么搭讪了两句,张寿竟然就愿意带他去那座建造在张园中的神秘工坊!于是,他立刻连声答应,等跟着出门时,方才好奇地探问,得知新式纺机和织机中,确实都有那个关秋的关键贡献,他更是赞口不绝。
“张博士还说不是名匠,这等匠人,那简直是人才难求,也不知道下了多少钻研的苦功夫才有这本事。哪里像现在那些成天就只知道照着图样做的工匠,一点脑子都不用……”
蒋大少拼命吹捧着那位张寿肯定很看重的功臣,痛批年轻学徒心思不定,老匠人顽固守旧……总之是挖空心思试图投其所好。当最终来到了一座并不起眼的院子跟前时,他方才恍然惊觉,这理应守备森严的地方竟然没什么人!
可越是这样,他越是怀疑内松外紧,随着张寿进了院子时,他看树前树后,围墙边上的阴影,就本能觉着都有人潜伏在那儿,时刻防备外人侵入。
当他看到有一个面上犹带稚气衣衫上赫然还带着油污的的少年匆匆出来时,心里忍不住想,那位张寿很赏识的名匠还真是架子天大,看到主人亲自过来,都只打发个学徒来迎接。
然而,等听到来人对张寿的称呼时,他就一下子傻眼了。
“张大哥,你怎么来了!是来看那座钟的吗?我虽说改进过了,但还是有一点问题……如果能有你说的西洋匠人做的钟来做对比就好了,否则我只能靠那块太祖皇帝的表……”
张寿之前把关秋招募过来时,就发现这少年心思灵敏,动手能力虽说和师傅级的匠人还差得远,但却已经很可贵了,因此等到几样东西做出来之后,他就承诺把这工坊的干股分给关秋一成,随即还把不少数学和物理原理教给了他。
就连眼下这称呼,也是在他的强硬要求下,关秋渐渐改过来的。
此时此刻,听到关秋一张口就是一大堆话,他耐心地等人说完,这才笑道:“关秋,我今天是特意带人来参观你这成果的。这是沧州来的蒋大公子。”
蒋大少差点下巴都要掉了。这就是张寿声称在很多东西上都提出了关键性思路的关秋?
人这才多大?二十岁有没有?这看着顶多就是和张寿差不多大的年纪吧……不对,人还叫张寿张大哥呢,这竟好像是比张寿还要小!这不是张寿故意弄来糊弄他的人吧?
关秋有些疑惑地端详了蒋大少片刻,随即就点点头叫了一声蒋大公子。他明显不大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却是对张寿说道:“张大哥你之前对我说过,地心引力其实才是振动的第一推动力,我这几天一直都在计算……”
蒋大少眼看关秋用那还沾着油污的手在张寿面前一个劲地比划,说到最后干脆就不由分说地拽着人往里去了,目瞪口呆的他足足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赶忙追上。
等发现关秋不知道按动了哪一处机关,露出了一个朝下的洞口,他这才确认了所谓秘密工坊竟然真在地下!
进入那地下工坊,光是台阶就走了老长一段,蒋大少对这地下的高度不禁悚然动容。往下挖密室和往上盖房子,哪个难度大,那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这一路走来,光是在这地底下作为支撑结构的巨木柱子,他就看到了很多,遥想这座张园那曾经的主人庐王,他就不禁头皮发麻。
就算是王公贵族,闲来无事挖个密室防灾防火,这倒也不足为奇,可看看这高度,看看这占地面积,要说不是心怀叵测,图谋不轨,谁信!
话说张寿接手了这房子之后,没有填平这些密室,而是在这开工坊,真的不会犯忌吗?
蒋大少最初还心中忐忑,可是,随着跟在张寿和关秋后面,听着这两人用他根本听不懂的术语在那谈论什么结构,什么驱动,什么定律……他发现自己回到了那天天被西席先生敲着脑袋骂愚鲁的学生时代,就渐渐没时间去思量那些阴谋诡计的问题了。
他看到了水力驱动的扇子,看到了张寿戏称为烧开水做工的奇怪机器,还听到张寿和关秋在讨论橡胶之类的问题……
而最让他震惊的是,但凡关秋走到哪,不论老少的工匠都会抬头叫一声大匠。而张寿始终微笑相对,关秋也习以为常,只是偶尔挠挠脑袋仿佛有点不好意思。
蒋大少简直纳闷极了。秦时的少府到了汉时就变成了将作大匠,此后将作监在历朝历代沿袭多年,本朝虽说并入工部和军器局,但大匠这两个字仍然是工匠的最高荣誉。
张寿这边如此称呼,就不怕人说私相授受吗?
蒋大少这等七情六欲上脸的性格,张寿早就领教了,刚刚带人转一圈,他从这位沧州富二代的脸上就能大致看出人在想什么。
此时见这一声声大匠直接把蒋大少给惊得更懵了,他就笑道:“关秋之前在纺车上贡献有限,但在织机上却是解决了关键问题,所以这大匠两个字,不是其他人送给他的,是皇上看到送进宫那座样品摆钟时,金口玉言送给他的。当然如今还只是这么口头叫着,但如果……”
他顿了一顿,笑眯眯地说:“如果关秋这次做出来的东西真的能够保证精度,那么将来朝廷说不定真的能够赐予他大匠这个称号。”
关秋听得脸都红了,赶紧谦逊道:“都是因为张大哥给我找来了很多书看,还教给我很多从前压根想都没想到的东西。而且,要不是古今通集库中珍藏的《新仪象法要》,我也不会受到这么大启发。再说,要不是他给我的那些公式,我也一时半会没法调整出摆长……”
没等有些语无伦次的关秋把话说完,张寿就走上前去,信手把面前一座物事上蒙着的青布给揭开了。蒋大少凝神看去,就只见一个长条形的木柜子上,安放着一座刻着数字的圆盘。此时,那圆盘一根短针指在数字十二附近,一根长针则是在数字八附近。
而这圆盘外头,似乎还罩着一层什么东西,等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这才看清楚,那似乎是个水晶罩子!完全不明白这样一个极其古怪的装置到底是什么,蒋大少顿时心痒痒极了。
张寿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一座摆钟。为什么叫摆钟,你看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下头木柜子的门,露出了内中正在循环往复摆动的钟摆,见蒋大少瞪大了眼睛,他就笑了起来。
“我们都知道,一天有十二个时辰,而漏刻又将一天分为一百刻,而这座摆钟,是将一天分成上下各半的十二点,也就是总共二十四点……”
对从来没有见过现代钟表的人解释数字计时制度,就和对子丑寅卯等十二个时辰一无所知的现代人解释古代计时制度一样坑爹。张寿就费尽好一番口舌,这才总算让蒋大少明白了这钟表应该怎么看,现在又是几点。
而一旁的关秋忍不住说道:“我觉得这座摆钟做成十二个时辰正好,每转一圈就是一个时辰,可张大哥硬是要我做成一天二十四点的样式。”
张寿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让他这个现代人接受时钟每两个小时转一圈,一天之内时钟的时针就只转一圈,早上八点变成早上四点这样的设计,那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然而,面对满面疑惑的蒋大少,他还是语重心长地说出了一个最强大的理由。
“这摆钟是根据太祖皇帝的遗物,那块机械式的计时器做的,无论是时针分针秒针都丝毫不差。虽说现在和那块表还有一定误差,但总不能太祖皇帝遗留的计时器的时针走两格,眼前这摆钟只能走一格吧?关秋,你亲自磨制了那一套工具,那块计时器你都拆装几回了!”
蒋大少登时惊呆了。太祖皇帝遗留下来的宝贵遗物,张寿竟然敢随便让人拆?
关秋这才不禁怏怏。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如果是一个时辰分针走一圈,那就直观多了,否则就和蒋大公子今天第一天看到这摆钟似的,还要大费口舌解释……”
“好了好了。”张寿一点都不想把一天二十四小时制改成十二小时制,这已经是到了如今这世上的他还能坚持的底线之一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蒋大少突然弱弱提出了一个提议。
“虽说是根据太祖皇帝那神秘遗物做出来的,可毕竟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市井小民,乡间农人,都知道一天是十二时辰,既如此,不如做两种。一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的摆钟,一种是一天二十四点的钟?这就可以皆大欢喜了嘛!”
蒋大少已经看出来了,这玩意比什么漏刻,比什么日晷都更方便,想来一定会风靡一时。他现在出个好主意,总好过日后自己连读个钟也要大费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