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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莹看来,甭管三皇子日后是太子,是天子,可在眼下此时此刻,那就是她的弟弟,而且是一个会迷茫,会惶惑,会露出腼腆笑容,会时不时害羞,需要她呵护的小孩子。
而在张寿看来,三皇子简直是以飞快的速度在成长,但这种成长很明显带着皇帝催熟的成分。
只不过,皇帝虽说并没有如同后世某些虎爸似的一味催逼,手段用的颇为柔和,可到底是有揠苗助长之嫌,他一点都不觉得三皇子发现之后就会觉得高兴。
说实话,就算他这个讨厌甚至痛恨大皇子和二皇子兄弟的外人,都觉得皇帝偏心太过了。但凡这位天子当初对大皇子和二皇子有这十分之一的爱心和耐心,大概也不会让那兄弟俩长成这歪样子。只不过,想归这么想,他一点都没有替那两个打抱不平的意思。
而且,哪怕朱莹在这一日经筵结束之后并没有立时出宫,张寿不可能从她口中知道今天那父子和事佬的内情,但他根据自己对皇帝和三皇子的了解,总觉得父子两人似乎在演双簧。
相比皇帝那超级自然的演技,三皇子很明显还没适应角色,拉人下水的时候甚至还有些腼腆。可冷眼旁观的他固然有这样的猜测,却架不住别人却不这么想。
尤其是今天被召入宫之后诚惶诚恐的叶孟秋师兄弟四人,从出了文华殿开始,就不安地对他赔礼道歉——甭管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反正四个人全都在为他担心。
“张博士都是为了我们这些平日费尽苦心也很难寻觅到一本算经的同道,这才提出在各地设算学馆借书的,却没想到竟然被孔大学士针对,说来说去,都是我们的错。想当初,还是我们擅闯陆三公子的冠礼,又出言伤人,张博士你不但不计前嫌,还如此帮我们!”
“唉,虽说有皇上支持,却禁不住孔大学士带头激烈反对,到最后还是三皇子出来打圆场……可三皇子没能坚持到底,反而拉上了岳山长他们,把算经馆改成了杂经馆,这也太可惜了!”
听到叶孟秋这么说,陆三郎也忍不住抱怨了几句,尤其是对三皇子那态度,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平时也没看到三皇子对其余科目那么感兴趣,怎么就突然出了这样和稀泥的主意?
明明是张寿的学生,一贯对人孺慕而敬重,三皇子今天这态度的改变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影响的,会不会影响到日后的九章堂?会不会影响到九章堂出身的这一群侍读?
“好了,三皇子那是和皇上一脉相承,眼光深远。至于算经馆,总有一天会有的。”
张寿给了陆三郎一个眼色,见小胖子甭管听不听得懂,立刻露出了乖巧懂事不说话的表情,他也就着力安慰了叶孟秋等人几句。等圆脸少年有些迟迟疑疑地提出了,今后是否能去九章堂旁听这个要求时,他顿时就笑了。
“巧了,九章堂之前就有过旁听生。不是别人,正是四皇子。只不过他身份不同,也就来了几天,后来就在宫里由三皇子代教了。可我有言在先,九章堂招的学生毕竟是考进来的,旁听生就是旁听生,纵使四皇子来旁听的时候,也帮着干了点活。”
叶孟秋身后那三位年长的中年人不禁都愣了一愣,而这个圆脸的少年却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旁听生要干什么?”
陆三郎见这个比自己脸还圆的小家伙竟然这样上路,他顿时笑眯眯地说:“老师当然不会让各位去做什么别的体力活。九章堂这地方,老师每逢上课讲解时,往往会有各式各样的板书,一堂课下来,写上十几块黑板是常有的事,所以最大的活计就是擦黑板。”
擦黑板这种事,要是搁从前,叶孟秋这师兄弟四个人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然而,上次在陆三郎冠礼时亲眼看到张寿龙飞凤舞的那一幕,他们已经有了深刻的体会。
想到张寿解四道题,信手就写完了十几块黑板,那么平常正式上课的时候,恐怕只会多不会少,叶孟秋不禁有些汗颜地说:“原来是干这个,张博士这老师果然是名副其实。我们既然是去蹭课的,做这种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应该的,我最年轻,到时候就我来吧!”
陆三郎顿时同情地瞄了人一眼。
虽说四皇子之前在旁听过一阵子后就不再来九章堂,这好像是因为在宫里有三皇子教授,但最重要的原因却是因为进度太快,又不能随便提问,于是跟不上,但还有另外一大原因,那就是擦黑板擦怕了!那黑板就算再是木匠打磨,却也不平滑,写起来容易擦起来难!
别说四皇子,就连他在擦过几次黑板之后,都绝不希望再干这个!
张寿笑眯眯地看着叶孟秋那三个师兄如梦初醒,连忙也争先恐后表示愿意帮忙,对于叶孟秋提出的旁听更是一点异议都没有,他不禁满意地暗自舒了一口气。
这师兄弟几个到底不是钦天监中那些技术官僚,水平不怎么样,和人斗心眼却是最在行。这些人也许也有强烈的功名利禄之心,但至少还有一片真诚的向学之心!
才刚在文华殿上再次怒怼了一回孔大学士,出了宫的张寿,依旧好整以暇地回到了九章堂——而除了陆三郎之外,四个新鲜出炉的旁听生也紧随其后。
可是,等到去博士厅对周祭酒和罗司业打过招呼——言道自己又带来了四个旁听生——随即出门来到九章堂,看到那济济一堂的人之后,他就发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
从前收人旁听不要紧,齐良带着一群学生在宣大,还有另外两拨人分头在户部和光禄寺查账,九章堂第一期的学生里头,大多数时候就只剩下陆三郎闲着没事还能给他代代课。
但是现在,人已经都回来了,之前休整的那几天,过来的人还不齐,今天人显然到得很齐全,结果,这偌大的地方填得满满当当,两期学生甚至不得不挤在一块上课!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之前那国子监两位主司看到他的表情,为什么会那样微妙。很明显,一方面是看他的笑话,另一方面,却又怕他旧调重弹。
都已经没地方容得下两期学生了,还不考虑搬迁的话,明年九月,怎么招新?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一旁的陆三郎笑容满面地说:“老师,自从齐师兄他们回来,九章堂就人多了,我紧急命人准备了不少课桌椅,虽说挤了点,但大家总算是能坐得下了。难得大家都在,老师就上一堂课吧。”
你这小胖子是帮衬,还是拆台?一期和二期两边进度完全不一样,怎么讲课!
可话到嘴边,张寿最终还是吞了回去。九章堂第一期的学生,那是上了几个月课就开始天南地北地奔波,毕竟那会儿九章堂初创,谁也不知道最终前程如何。
他为了这些学生的前途考虑,自然也是逮着哪边有机会,就把人往哪边送,只希望人能有更多锻炼机会。
如果真的要说进度,可以说,这些前辈师兄们,和他们的后辈师弟们,相差其实不太大!
陆三郎那种自学能力强,还没事去葛雍那儿献殷勤偷学的奇葩,不算在正常学生之列。人都可以给二期的后辈师弟们当代课老师了,都可以在宫里教一教天赋不错的三皇子了!
张寿想了一想,又看到悄然躲在角落中打算就这么站着旁听的叶孟秋师兄弟四人,他就若有所思地走到了讲台上,随即气定神闲地说:“之前陆高远的冠礼上,我曾经讲过《缉古算经》中的几道题。其中,有些题目的要旨,便是《葛氏算学新编》都没有提及的三次方程。”
一元三次方程这种说法,叶孟秋等人虽说听了觉得别扭,但总算是渐渐有些能接受了。
而对于九章堂的众多学生们来说,大多数人现在能解的,也就是各种一次方程,以及一元两次方程。所以,当张寿开始展示一元三次方程通解的推导过程,下面自然是鸦雀无声。
而当悄然过来看热闹兼观风色的周祭酒和罗司业双双在门外一站时,就只见学生们坐满了九章堂,后头还有四个专心致志站在那旁听的。
偌大的教室里,只能听到张寿那一面沙沙沙写字,一面头也不回讲解的声音。而学生们一个个或奋笔疾书做笔记,或攒眉沉思努力接受和理解……至少国子监大司成和少司成放眼望去,就没人走神,偶尔见人交头接耳,也完全是互相在交流问题。
如此上课的情景,哪怕是放在学生素质最好的率性堂,那也不是天天能看见的!
正因为率性堂中的学生素来是最好的,眼界当然也是最高的,国子监中一般的助教上课,照本宣科,乏善可陈,别说得到什么反响了,不少率性堂的监生能出席就算是很给颜面了,就算出席,往往也是在下面埋头自己做自己的事。
也就是真正在学术上有独特见解,乃至于在外久负盛名的大儒,难得被延请到国子监中讲学时,率性堂中的监生才会给予相当的重视,但也往往不是每个人都能服气。
比方说人各有志,昔日如朱廷芳这般文武双全,秉性刚硬的,那就曾经当廷把某位自命不凡,到国子监中讲学时,把上上下下都当成土鸡瓦狗似的名士给诘问得掩面而走。而事后朱廷芳名声大噪,那位狂妄的名士却是彻底凉了,就连请来此人的某位祭酒都黯然下台。
此时此刻,周祭酒神态复杂地看着这九章堂师生教学相长的一幕,许久才低声说道:“这次皇上召天文术数的人才上京,要都是和那师兄弟四个一般水平,恐怕给张寿填牙缝都不够!水准不够的人,还是不要指望了。”
罗司业没想到周祭酒竟然这么悲观,他本待反对,可话到嘴边,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声叹息:“天下算科人才,不会凋零至此吧?”
如果被叶孟秋那师兄弟四个听到了这两人的对答,一定会鄙视他们的无知。
在算科这一道上,就他看来,张寿恐怕真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会逊色于葛雍多少。而他们师兄弟四个虽说没有狂妄自大的本钱,可在近畿的算学界也算是出色的,既然他们都难不倒张寿,其他人来多少也恐怕是都是送菜!
既然没有看到想象中前辈后辈互相敌视,互相忌惮的情景,而是聚精会神一心向学的一幕,周祭酒和罗司业自然而然就懒得在这里继续看下去了,当下怎么来的,怎么静悄悄离去。而他们这一走,之前远远观望的徐黑逹就现身了出来。
望着按照皇帝的吩咐整顿学风,结果又走上倾轧老路的那两位,他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起了那人来游说自己时说的话。他这个绳愆厅监丞就算再冷硬再铁面,却终究挡不住品级低微,国子监从学官到监生,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太多了,想要挽狂澜简直是个笑话。
除非皇帝把国子监所有学官全都一扫而空,监生汰换一批新的,因为国子监早就烂透了。
当周祭酒和罗司业悄然回到博士厅,打算一如既往地捱过这乏善可陈的一天时,不到日落,他们就等到了一个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消息。国子监传言,他们刚刚去联袂逼宫,逼迫张寿答应明年不再招收九章堂新生。而理由也很冠冕堂皇,人再多,九章堂就坐不下了。
而张寿在百般劝说无果之后,忿然提出,如若那样的话,他就把九章堂搬到公学去!
周祭酒和罗司业当然知道,刚刚他们根本就没有进九章堂,也没和张寿说过话,根本就不存在这所谓的争论——但是在不久之前,类似的争论却已然爆发过一次。虽说在此之后,因为三皇子作为未来太子,已经不再来九章堂了,争议仿佛暂时搁置,可他们谁也不会忘记。
而此时旧事重提,难不成就是张寿今天在文华殿硬顶孔大学士之后走出的下一步?要真是这样的话,他们也就只能硬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