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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要回去了吗?”八方客栈的门口,纪欢喜蹙着眉头问道。
魏来神情不郁,于那时言道:“姑娘,此刻就你我二人,就勿需再演下去了,姑娘既然处心积虑的想要将我拉出来,那有什么事,又或者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魏来的坦率让纪欢喜微微一怔,但很快她的脸上便又挂起了那标志性的魅惑笑容。
“我在泰临城便听过不少关于公子的传闻。”
“说是那燕庭双璧魏守的儿子,被大水吓傻了,日复一日的叩拜杀父仇人。乌盘城的事情传扬开来之后,天下人才知都被公子骗了。”
“今日一见,公子不仅不傻,还聪明得很呢。”纪欢喜掩嘴轻笑道。
魏来并不太适应对方这样的说话方式,他又皱了皱眉头,言道:“姑娘谬赞了。”
虽是客套之言,语气中却充斥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
纪欢喜也知自己那套法门在魏来身上并无效果,她索性也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轻声言道:“公子既然不愿陪我多待,人家也不好强逼。但十两银子都已经花出去了,公子怎么得让人家把本捞回来吧?”
“陪我走上一趟,让人家把想跟公子说的话说完,这样公子就不用担心我日日都来寻你,不好吗?”
不得不说,纪欢喜虽然看上去年纪与魏来相仿,可却极善拿捏人心,局局戳中魏来的痛点,也就难怪那些乾坤门的圣子们会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而不自知。
魏来沉吟了数息光景,而后还是点了点头,他也好奇这女子到底要做些什么,更何况昨日见过了虞府从前到现在的四位侯爷后,魏来虽然无心参与这他不可对抗的复杂漩涡,可内心深处,他还是想要知道这群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或许这些讯息多少可以帮到那位小侯爷。
走在人来人往的古桐城街道上,商贩吆喝不绝,酒肆饭庄中店家忙碌不息,孩童们追逐嬉笑,一切都与这古桐城之前的每一天并无任何区别。并未有人真的察觉到,古桐城平静表象下的暗潮涌动。这一点,古桐城倒是像极了几个月前的乌盘城……
纪欢喜微笑着看着街道上的一切,忽的出言问道:“公子昨日去过虞家祖庙了?”
魏来诧异的看了身旁的女子一眼,不得不承认的是,纪欢喜确实生得很美,即使是呂砚儿与之比起也差了一筹,在魏来所见的女子中,大概只有冷冰冰的阿橙能有与之抗衡的容貌。
魏来并未有隐瞒昨日之事,毕竟女子既然提及,那想来就应当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估摸着这古桐城中的胡家此刻已经彻底倒向了乾坤门,否则这纪欢喜就是再手眼通天,这方才来乌盘城两三日的光景,也不可能将眼线铺得如此密不透风。
见魏来默认了此事,纪欢喜便又言道:“那几位侯爷与你说什么了?让公子救那片桐林,还是救那位小侯爷?”
这个问题魏来却并未应答,反倒继续沉默——做了六年傻子的魏来,最不善的便是与人交际。眼前这位少女又极善此道,魏来怕哪怕吐出只言片语便会让对方猜到什么,就算他无心帮助虞家,但怎么也不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因此,此刻的缄默,是魏来最好的选择。
纪欢喜倒没有对魏来的缄默表现出半点的恼怒,她继续问道:“那想来在公子眼中,欢喜应该就是与那乌盘江中的蛟蛇一般的十恶不赦之人了吧?”
这一次,魏来抬眸看了她一眼,平静应道:“我除了姑娘名讳,其余一概不知,不敢妄下定论。只是那蛟蛇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姑娘如今所作所为,于我看来,差之良远。”
纪欢喜转头对上了魏来的目光,眨了眨眼睛:“那公子想知道我是谁吗?”
“想。”魏来如实言道,女子的修为极高,魏来看不出深浅,年纪却与他相仿,这样的人物按理来说应当在大燕朝都赫赫有名,可魏来仔细思索,记忆中却并无这号人物,怎能不好奇呢?
纪欢喜闻言嫣然一笑:“我娘常说,好奇一个人,便是喜欢她的开始,公子可要小心了。”
“……”魏来一时无语,他终究还是低估了纪欢喜的本事,只能再次沉默。
纪欢喜见状也有些没趣,索性收了声,二人便沉默着一路向前,不觉间便来到古桐城的正街南阳街。
南阳街的正中是虞家的侯府,此刻侯府前却围满了胡家的人,他们在求见虞候,请他准许胡家砍下那片林地,为胡府兴的小儿子报仇。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胡家人轮流蹲守在虞府门口,可虞桐呢却始终闭门不见,对于这场闹剧,百姓们早已是见怪不怪。
“公子觉得胡家人如何?”纪欢喜抬头看了看虞候府门前的众人,忽的打破了沉默。
“不好。”魏来很笃定的下了定论。
“所以在公子心中,更不好的人为伍的我应该也不太好对吗?只是没有不好到像那老蛟蛇一般,公子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地步。”纪欢喜轻声言道。
魏来不知当何以置评,但那般沉默的态度显然是默认了纪欢喜的这番言论。
但女孩却依旧不恼,继续言道:“胡家人是虞家的亲戚,近亲。”
“胡家能有今天的地位全赖当年虞家一手扶持,自家养大的狗为了一口吃食反咬主人,这叫白眼狼,确实不好。”
“乾坤门呢?百年前从神宗跌落,这些年就跟恶狗一般,哪里有重归神宗的机缘,便一门心思的凑过去,几代人下来都已经彻底魔怔,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这天下谁能给他闻见两口神宗的香味,他们便会蹲下身子,冲你摇头摆尾。他们也不好。”
“虞家呢?当年周朝崩乱,虞家先祖虞诺拔刀而起,带着那把白狼吞月,所向睥睨,也算护得一州之地免受当年群雄割据的灾劫。虽然如今因为这样又或者那样的原因,史书上对于当年虞家袁家之争讳莫如深,但北境他国的记载中却说得很清楚,当年若是打下去,凭着那把白狼吞月,虞诺八门大圣都可斩落,不见得一定会败于袁家。”
“所以这大燕江山与其说是燕篡周而来,倒不如说是虞家让给大燕的。”
“可为什么呢?当然或许有虞家那位老侯爷心怀天下,不忍黎民再受战乱的大胸怀在,但更多的却是因为城外桐树林下的那头阴龙。”
“当年周篡大虞,手段卑劣,比起燕篡周而立,更为不堪。传闻是以大代价请来了一位南境圣人,以恶毒的秘法窃了大虞未尽的国运,这才有了大周六百年一统而治。但大虞毕竟气数未尽,周窃得了国运,却灭不了龙脉。藏于虞家祖地的龙脉,吸纳了枉死的十万虞家先祖的亡魂,化为阴龙,盘踞此地。”
“后虽被仙人以桐树而镇,但阴龙未灭,气运与虞家相连。当年虞诺便是知道,一旦虞家得了天下,四州之地气运倒灌,那时莫说这桐树,就是把这四州的八门大圣都给拉来,也不见得能是那阴龙的对手。老侯爷识得大体,这才卸了兵权、收了让天下闻风丧胆的白狼吞月,归了祖地。”
“如此看来,虞家当真是称得上心怀天下。我想,在魏公子心底也是如此觉得的,对吗?”
纪欢喜洋洋洒洒的一番话说出,让魏来暗暗心惊。
女子这番见识,说不得如何高深,但却足以让许多喜高谈阔论自以为知晓天下大势的男人们自惭形秽。
但他却并不喜这般被女子牵着鼻子走的感受,他皱了皱眉头,问道:“姑娘大费口舌与我说了这么多,到底为了什么?”
纪欢喜抿嘴一笑,娇责道:“公子还没有耐心。”
但见魏来眉头又紧皱了一分,也知再拖下去以魏来那不解风情的性子,保不齐会不会真的干出“摔门而去”的事情。
故而纪欢喜清了清嗓子,这才正色言道:“说来或许有些唐突,欢喜是想告诉公子一个道理。”
“嗯?”魏来神色古怪亦不乏困惑。
“公子觉得虞家是好,乾坤门是坏,胡家人是歹。所以我,或者说我背后的金家拉着这两个歹徒对虞家所做之事变也是坏的。”
“但其实不然。”
“虞家被外人看来自然是堂堂正正,但实际上呢?却是被那七百年前的十万先祖亡魂所困。虞家后辈世世代代都守着这十万亡魂,前代虞候虞成郭英年早逝,其中有诸多原因,但那十万阴魂却是难辞其咎。如今那位小侯爷呢?天赋异禀,世人皆知。北境前十的神宗除开无涯与青冥两座学宫,剩余八座之中足足有七座向小侯爷抛出过橄榄枝。但小侯爷得守着这十万阴魂哪里也去不了。”
“所以你们要毁掉桐林,实际上是为了帮虞家了解这数百年来的心结或者宿命?”魏来眉头一挑,寒声问道。
纪欢喜当然听得出魏来那拙劣的反讽语气,她又笑了笑:“当然不是。五皇子殿下失了关山槊的传承,皇后娘娘得再为他谋上一份,她看重这阴龙体内的龙气与日后不菲的造化,想将此物炼化为神纹道蕴赠与皇子。”
“如此一来阴龙之祸被除,虞家也可摆脱这数百年来被桎梏的命运,岂不两全?”
纪欢喜说得倒是头头是道,可魏来却依然难以认同对方的说辞:“可虞家愿意吗?”
十万阴魂与阴龙化为一体,阴龙一旦被炼化,那十万代表着虞家先辈的阴魂同样难逃一死,虞家岂会看着自己的先祖做了他人登天的基石。
“七百年了,那十万阴魂早已融合交汇,被那阴龙吸入府内。它确实十万阴魂所化,但却早已不是他虞家的先辈。这个道理,虞家人明白,却不敢做出了断。这世上很多事都麻烦在这里,就像……”
说道这处的纪欢喜忽的一顿,颇有深意的看了魏来一眼,又才说道:“就像公子的父亲魏先生一般。”
“魏先生明知乌盘水域的崛起是大势所趋,事关大燕兴衰。他没办法阻止,也不可能阻止,可他还是要去做。”
“他也好,吕先生也好,能被称为燕庭双璧,他们自然都是聪明人,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他们若是安心活到州牧大人那个年纪,推开八道神门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情。但他们却早早的死在了乌盘城,说一千道一万,无非便是过不去心底那道坎。”
“虞家恰好也有这样的困境,我们所做之事,当然比不得老虞候当年为救苍生解甲归田的大仁大义。但我们做的是利己之事,却并不代表就是坏事。虞家做不出的决定,我们帮他做了,小侯爷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他年还可修得大圣之躯,岂不美哉?何苦为了十万已死之人,枯守此地,甚至……丢了性命。”
魏来听到此处,心头一跳。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在这话说出的刹那,那女子眉宇间蹦出的杀机,他毫不怀疑对方真的有决心,也真的有能力杀了那位小侯爷。
“所以,你今日来得目的,是想让我做你的说客,说服虞桐?”魏来皱起了眉头。
“一半。”纪欢喜却给出了一个让魏来模棱两可的答案。
“我是想让公子做人家的说客,但说不说服那位小侯爷却无关紧要。”纪欢喜平静的言道:“我听过虞家人的故事,平心而论我挺佩服虞家的执着,但我有我的使命,小侯爷能抽身事外,自然再好不过,但公子若是说服不了他,我亦有百分百的把握让这位宁州翰星榜的榜眼陨落。”
“他的生死不过是我送给公子的见面礼。”
纪欢喜转换了之前一直在魏来身前表现出的娇媚女儿态,此刻眼前的女子云淡风轻,言语间透露着将一切都掌握于手中的与运筹帷幄。魏来暗暗心惊,却强压下心底的异样,盯着纪欢喜言道:“那我没有猜中的另一半呢?”
“公子应该见过那位楚侯遗女阿橙了吧?”纪欢喜却是不答魏来此问,而是转言问道。
魏来点了点头,却不明白女子为何会忽然问起这事。
“当年楚侯被斩,依照当时陛下所降下的罪责,楚侯是谋逆,按理是应株连九族的。”
“但当时的太子妃,也就是太子的生母出面,保下了年幼的阿橙。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阿橙被贬为奴,失了姓氏,从那天起,阿橙才成了阿橙。”
“对于茫州来说,阿橙是奴是官都无所谓,只要阿橙还活着,整个茫州都以那孤女马首是瞻。而阿橙感念太子生母当年恩德,自然是站在了太子这一边。哦,对了……”说道这处的纪欢喜像是想起了某些极为有趣的事情一般,她忽的顿了顿朝着魏来露出了一道古怪的笑容:“魏公子应当听说过那位太子生母吧?”
“你是说凌照娘娘?”魏来问道。
就如纪欢喜说的那样,凌照皇后是太子生母。她出生与庶民之家,与当今圣上四十年前便结为了夫妻,跟着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陛下做了足足二十八年的太子妃,相夫教子、亲民施恩,为世人所称道,都言太子能娶到此女为妃,是大燕之幸。却不想凌照皇后倒在了陛下登基的前一刻,凌照皇后的封号也是当今圣上登基后追封的。
“世人都言凌照娘娘贤良淑德,待人处事如翩翩君子,从来不知算计为何物。尤其是到了今天,外戚势力渐大,朝野上下不乏有凌照尚在,大燕何至于此的流言蜚语。”
“但哪怕是看似无害的凌照娘娘,却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公子可知十二年前那位凌照娘娘临终前最后的遗愿是什么吗?”
“什么?”魏来不解问道。
纪欢喜脸上的笑意更甚,她靠在了魏来的耳畔,呵气如兰的轻声言道:“让当时只有七岁的阿橙与二十出头的太子定下婚约……”
“嗯!?”魏来的心头一跳,脸色有了些许变化。
他甚至连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何在听闻那个阔别数月,相处也不过十来日的橙衣女子身有婚约时,魏来的心底竟会翻涌出中难以名状的奇怪情绪。虽然他极力让自己看上去足够平静,但这般拙劣的做法却显然并不能瞒过纪欢喜的眼睛。
红衣女子掩嘴轻笑:“人家就说公子怎们从来不拿正眼看人家,原来公子喜欢阿橙姑娘那样的女子啊。”
魏来对于纪欢喜的百无禁忌着实无奈,他无心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姑娘怎么想是姑娘自己的事情,在下没有本事纠正,只是姑娘所言的另一半到底是什么,姑娘到现在还未与在下说清。”
纪欢喜倒也识趣,知道什么叫点到即止,她继续言道:“公子如此聪明,应当很清楚,太子与阿橙的婚约意味着什么。从那一刻起,太子便与茫州牢牢的绑在了一起。而这也是如今太子依然能在金家的狂风骤雨中坐稳太子之位的缘由。”
说话间二人已经穿过了南阳家来到了古桐城的集市,相比于之前的街道,此处的人流更为密集。
“二龙夺嫡之争已经势在必行。公子心心念念的那位阿橙姑娘从茫州不远万里的来到宁州,说是来此试炼,实际上却是为她的太子殿下来做说客的。她很清楚,五皇子的身后站着的是皇后娘娘,而皇后娘娘的背后站着固州与宽州。想要让那位太子殿下能够在这场纷争中有一席之地,宁州是她必须也唯一能够争取到的东西。”
“二龙夺嫡,必有一伤。皇家的战火不到最后一刻永远只会在泰临城的地上奔涌,真正承担这份业果永远是这些寻常百姓。”
说着纪欢喜伸手指了指眼前往来不绝的人群:“就好像现在的古桐城,若非我亲自来此,镇压阴龙之事必存诸多变故,眼前这些百姓能有多少活下来,就不好说了。”
“而一旦夺嫡之争愈演愈烈,这样的事情会更多也更频繁。但不是每个城池、每一位百姓都能像眼前的古桐城亦或者乌盘城那般,能遇到我又或者公子。”
魏来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沉声问道:“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纪欢喜又一次眨了眨眼睛:“整个大燕的目光都落在了宁州,宁州的决定也将会决定以后的十年亦或者更长的时间内,这大燕四州之地的百姓是继续享受这太平盛世,还是卷入无休止的皇权之争。”
“公子有汝父之风,我想请公子为大燕亿兆百姓求一份国泰民安。”
纪欢喜说道这处,脸上的嬉闹之色彻底收敛,满脸肃然的盯着魏来。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劝江浣水?让他依附于金家身后?”魏来古怪的看了女子一眼,在与纪欢喜不多的接触中,魏来一直觉得这个看上去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女高深莫测,但此刻她提出的请求却让魏来有些怀疑之前他所做下的判断了。
魏来对金家的感官极差,无论是他爹娘以及吕观山的死背后或多或少都有金家的影子,况且乌盘城中发生种种,这也都是金家的谋划,魏来不去招惹金家便是万幸,岂能仇将恩报去帮金家做事呢?
但魏来并不会去与眼前的少女说明这其中的种种的根源,他只是摇了摇头,言道:“姑娘你太抬举在下了,我一介庶民岂有那说动州牧大人的本事。”
“无关有没有,只是公子想不想的问题。”纪欢喜应道。
“江浣水年纪大了,两位得意门生死了,唯一的女儿也死了。在这个世上他的亲人不多了,而越是这个时候,公子的话变越有分量。”
说道这处,纪欢喜又顿了顿,看向魏来的眸中嫣然的笑意荡开:“毕竟公子是他唯一的外孙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