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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来跟着徐余年又一次穿过了徐府院中那蜿蜒绵长的长廊。
但魏来却没了起初第一次到来时,对于这徐府园林造价昂贵与奢华的感叹。他脚下的步子急促,跟随着徐余年几乎是一路小跑,朝着那绣月楼奔去。而他并未注意到的是,自己在听闻徐余年所言之物后,明显焦急了几分的神情被身后的初七尽收眼中,那个起先本来还一个劲要跟着魏来一路的男人,在步入徐府后,反倒放慢了脚步,悠哉悠哉的跟在二人身后,他看着魏来与徐余年一路小跑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可笑容深处却又裹挟着一抹苦涩。
当魏来随着徐余年闯入园林深处的绣月楼时,酒席已经上桌,屋中侧位后方还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礼品,大都用喜庆的红纸包着,主座上坐着徐陷阵夫妇,左侧的首座上徐玥正颔首低眉,神情平静,无喜无悲。而右侧的首座上,坐着的却赫然是那位太子殿下,他的身后站着那位始终一袭橙衣的阿橙,此刻袁袖春正举杯面朝徐陷阵夫妇,嘴里口若悬河的说着些什么……
极为粗暴的推门而入的魏来与徐余年的到来,显然打断了太子殿下口若悬河的雅兴。
众人都在第一时间将目光投注在了魏来的身上,袁袖春更是面色一滞,脸上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阴沉不郁,但转瞬又在自己的脸上堆砌了他那惯有的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魏兄也来了啊?”他朝着魏来拱了拱手,一派熟络之相。
只可惜魏来对于太子殿下的热络关切,却是聪耳不闻,他迈步径直走到了徐玥的身侧。少女也在那时抬头侧眸看着他,瞥见魏来的到来,少女平静如死水的脸蛋上竟是忽然绽开一抹笑意:“你来了。”
她这般问道,声音很轻,没有翻涌的情绪波动,也没有久别重逢的炙热,只是平静如水。就像是在家中等候丈夫归来的妻子,恬静美好,温软如水。
这般模样落在那袁袖春的眼中,让他脸上方才强行堆砌出来的笑容在那一瞬间险些崩塌。而他的身后的阿橙,也在那时微微皱眉。
“嗯,来晚了。”魏来点了点头,便随即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那般随意却又熟络的模样,很是直接的朝着某些人宣示了某些主权。
徐余年暗暗朝着魏来竖起了大拇指,心道自己阿姐找的这个姐夫虽然平日里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可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
坐在首座上的徐陷阵眯起了眼睛,眸中透露出犹如老狐狸一般狡黠的神色,他可是将自从魏来到来后,这场中众人脸色变化尽收眼底,他回味着方才所见的一切,又看向魏来,热络言道:“魏贤侄来了。”
“见过徐统领。”魏来颔首回礼。
“生分了,叫我徐叔叔就好,当年我跟你爹可是至交好友。”徐陷阵豪迈笑道,眸中露出了真假难辨的缅怀之色:“要知道当年你爹与我常常秉烛夜谈,从天下的风土人情,到治学益民之道可谓无所不谈。”
魏来也不知这老狐狸的碗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本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原则魏来索性点了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听闻此言,徐陷阵一阵眉开眼笑,他又抚了抚自己下巴处浓密的胡须,转头看向因为被晾在一旁而脸色尴尬的袁袖春,又才言道:“既然魏贤侄也不是什么外人,殿下也勿需拘谨,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
袁袖春的面色并不好看,他皱了皱眉头,于数息之后方才接过了徐陷阵递来的话茬,言道:“徐统领说笑了。”
“在下要说的话方才都已经与统领说过了,我仰慕徐姑娘的才德已久,今日前来提亲也绝非一时兴起,还请徐统领应允。”
“这个嘛?”徐陷阵闻言眯着眼缝中笑意更甚,他嘴里如此呢喃着,却并不在第一时间回应袁袖春此问,反倒用眼角的余光意味深长的瞥向魏来。
只是魏来却正襟危坐在徐玥的身旁一动不动,甚至还颇有闲暇的端起了身前的茶水,当着众人面浅尝一口。他身后的徐余年可被他这般模样急得不清,方才对魏来生出的些许好感,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他伸手轻轻捅了捅魏来,低声言道:“你还愣着干啥!那家伙要娶我姐呢?!”
袁袖春也是明白人,他的目光也在那时落在了魏来身上,到了这时,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也失去了继续伪装的心思,看向魏来的目光之中阴冷的威胁意味几乎溢于言表。而后袁袖春又侧眸看了一眼身后立着的黑甲甲士,那甲士意会,便于那时迈步而出,走到了徐陷阵的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递了上去。
徐陷阵接过那物,翻开一看,顿时脸色微变,嘴里言道:“这是周老所写?”
“正是。”袁袖春很满意徐陷阵此刻脸上的诧异与惊骇之色,他点了点头言道:“此物正是内阁首辅周老为在下所写的媒书,他此刻事物缠身,无暇来此,但过些日子会亲自前来,
为我与徐姑娘主持亲事。”
……
若说江浣水是大燕重臣,手握一州之地的军政之权,大燕朝堂无人能出其右。而唯独有一人能在资历上与其平起平坐,甚至超出其一筹。
此人便是袁袖春与徐陷阵此刻口中的周老。
周老名为周相民,先为前朝末代皇帝手下为官,后被太祖袁渊看重,不过三十出头便被提拔为内阁次辅,此后历经先帝袁晏,与如今袁通,足足做了六十年的阁老,其中从袁晏登基继位以来到如今的五十年间,皆是位列内阁首辅之位。历经三帝皆为重臣,门生遍布大燕朝堂各处,即使如今已年过八十,可依然手握大燕命脉。也正是因为有这位老人的存在,势大如金家的外戚党羽即使到了今日也未有完全把持住大燕朝政。
他的媒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比圣旨还有说服力的东西。毕竟在这个遵从着师者为父这般道理的北境,大燕官场上下可有半数官员都算得这个老人学生,他的威望可想而知。
此物出手,袁袖春暗觉“胜券在握”,他再次侧眸看向身旁的魏来,虽面带笑意,可笑意之中裹挟着的却是满满杀机与威胁之意。
魏来在这时方才慢悠悠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还是不急着表明态度,而是转身看向身旁的少女,问道:“你觉得如何?”
少女侧眸,眨了眨眼睛,颇有些俏皮的言道:“还不错。”
魏来的眉头微皱,又说道:“可我觉得不好。”
“为什么?”少女又问道,在瞥见少年紧皱的眉梢时,嘴角有笑意若隐若现。
“他不是真心的。”魏来又言道。
这番对话二人都并未刻意避讳些什么,其间的内容自然也就很清晰的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当然也包括那位太子袁袖春。
“何以见得?”袁袖春的脸色愈发难看,可二人的对话还在继续,没有任何人在意他此刻的心境。
魏来先是瞟了一眼堆积在屋中角落的那堆琳琅满目的礼品:“再多的聘礼。”
又看了一眼徐陷阵手中的文书:“再德高望重的媒人。”
最后又瞟了一眼面色紫青的袁袖春:“再好听的承诺。”
“却只字未有关于你的未来,说到底也不过是无根的浮萍,空中的楼阁,只是漂亮,也只剩漂亮,于此之外,一无是处。”
“魏兄!”袁袖春听到这处,顿时阴沉下了目光,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盯着魏来说道,声音幽寒,犹若鬼魅。
“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魏兄若是也仰慕徐姑娘,在下自然理解。你大可同样带着聘礼,请上媒人,与在下一般向徐统领求取。这才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之道,此番巧舌诡辩,信口雌黄的搬弄是非,与妇人何异?岂不令令尊于泉下蒙羞?”
岂不令令尊于泉下蒙羞……
这一句话,寥寥十个字眼,让魏来转过了头看向袁袖春,那时,那比他小出足足一倍不止的少年双眸忽的眯起,狭长的眼缝中眸中阴寒的光芒闪烁。
他就这样盯着他,不过数息,可对袁袖春来说却又恍若数个春秋一般漫长。
“殿下既然说到了君子之道。”
“罪臣之子便有几个问题想要一问。”魏来站起了身子,沉眸问道:“何为君子?”
“这……”袁袖春起先被魏来的气势所震,暗觉不喜,此番被魏来询问,一时间更是未有反应过来,支吾半天,并无答复。
“圣人有言,君子坦荡荡,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殿下应觉可否?”但魏来却并不给他细细思虑的时间,便又言道。
大抵是被魏来的接连发问打乱了阵脚,袁袖春也有些慌乱,他木楞的点了点头,应道:“应当无……”
“殿下既然认可这先贤所言,那再问殿下。”魏来再次将他的话打断又言道:“殿下曾与草民言说,要救大燕社稷于水火,为黎民开盛世,为往圣继绝学,此言可是草民杜撰?”
“我自幼便有此宏愿,自然勿需任何人为我杜撰。”袁袖春扬眉应道。
“那既然殿下自诩为君子,又有此番宏愿。那胡家妇人因殿下错借令牌而命丧黄泉,她一生安分守己,又乃三霄忠烈遗孀,新坟方立,难道不值得殿下去她坟头叩拜几个响头,以为赎罪吗?!”魏来的声音陡然睁大,怒目圆睁的盯着袁袖春高声质问道。
“你……!”袁袖春哪曾被人如此斥责过,顿时脸色难看。
“莫说君子,恐怕是市井之徒作出此番恶行,想来也不敢再满口圣贤君子,却无半分内疚。如此看来到底是草民让先祖蒙羞,还是殿下让三霄英魂心寒?!”魏来根本不给袁袖春整理思绪反唇相讥的机会,他继续怒斥道:“再者言,殿下口口声声仰慕玥儿德行,欲取之为妻,那草民
再问殿下,于此之后呢?”
袁袖春自知之前一番对话自己已落下成,此刻赶忙收敛心神,想要沉着应对:“自然是举案齐眉,休戚与共,白首不弃。此誓可昭日月,若有违背……”
“放屁!”但话才说道一般,便被魏来以极为粗鲁的方式打断。“天阙界的一个世子便可让殿下卑躬屈膝,不辨是非,玥儿可归元宫孟悬壶的关门弟子,他日斩尘剑亲至,以殿下大局为重的性子,岂不是还得扫榻相迎?”
“好!”魏来这番话可谓字字诛心,又掷地有声,话音方落,一旁的徐余年便忍不住高声交好。不过就在他几乎要站起身来给自己认定的“姐夫”加油打气时,首座上徐陷阵递来的凌厉目光顿时让徐公子偃旗息鼓,又灰溜溜的坐了回去。
“你……你……”袁袖春却被魏来这番接二连三的质问与冷嘲热讽气得不轻,他怒目盯了半晌,却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言,到了末了:“你又能如何?难道还能与归元宫为敌不成?”
这话出口,袁袖春在这番论辩中已然彻底败下阵来,莫说徐玥,就是徐陷阵闻言眸中也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他转头将目光投注在魏来身上,期待着眼前这个少年能给出些什么让他满意的答案。
魏来一笑,他低头看向徐玥,徐玥也正在那时抬头看向他。
二人的目光相遇,虽然徐玥依然面色平静,但魏来却从她的眸中看出了些许不一样的东西。
“我爹说心存大义,则心无所惧。”魏来盯着徐玥一字一句的轻声说道:“殿下若是这点勇气都没有,哪还谈什么嫁娶?至于我敢与不敢,那宋大世子头颅不是我给殿下送去的吗?”
袁袖春面色青紫,他盯着魏来,咬牙切齿,但这一次却是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倒是他身后那位与阿橙并肩而立的黑甲甲士瞥见此景眉头一皱,终是忍不住迈步上前,来到了袁袖春的身边。
那甲士年过四十,浑身气息内敛,一举一动皆隐隐牵动起金戈铁马之意,非于战场驰骋,尸山血海中走出之人决计无法拥有这样的气魄。
随着他的走出,一股阴冷的气机便于那时将魏来包裹,魏来只觉肩上忽有泰山压顶一般,一时间额头上冷汗直冒,体内气机紊乱。
“小子,你爹当年可比你伶牙俐齿多了。”
“可他下场如何?怎么?这么急着就想要去见你爹了?”男人如此言道,然后又抬头看向坐在首座上的徐陷阵,眯眼又言道:“徐统领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有媒妁之言,他日圣旨亦抵宁州,解释父母之命亦在,徐统领允与不允,一句话便可,何须问一乳臭未干的孩童意见?”
“是觉得首辅大人的媒妁之言不够真情切意,还是皇帝陛下的父母之命配不上徐统领家的千金小姐呢?”
这男人比起袁袖春显然老辣得多,寥寥数言便戳中了要害——袁袖春根本不在乎能不能与徐玥天长地久,甚至也不关心这番亲事是否和和美美,只要他能与徐玥成婚,将徐家强行绑上他的战车这便够了,而男人来此之前显然也受了高人指点,既然软的不行,那便先礼后兵,图穷匕见,直接逼着徐家就范。
果然在周老与陛下的高帽子扣下之后,方才还一心看戏的徐陷阵也脸色一变,略显难看。
魏来亦皱起眉头,正要再说些什么。
砰!
可就在这时,绣月楼的房门猛然被撞开,一道事物从门外飞遁而入,一块的惊人的速度直直的落在了徐陷阵身前的案台上。
这番变故来得极为突然,哪怕是在场修为最高的徐陷阵以及那黑甲甲士都并无所觉,直到那事物落下,方才回过神来。房门大开,屋外的夜风呼呼的灌入绣月楼中,房门内的烛火摇曳,可房门外却空无一人。
徐陷阵的心中惊尤不定,他小心翼翼的低首看向那落在他身前的事物——那是一本有何红色扉页的书折。扉页之上书有“婚书”二字,笔锋老辣,如走龙蛇。徐陷阵眉头一皱,暗觉这字迹有些眼熟,他下意识的伸手将那婚书打开,定睛看去,与此同时,屋外黑蒙蒙的夜色中便有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将那书折上的字句一一道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徐家有女,魏门有子。”
“自幼相识,可谓青梅竹马。”
“男才女貌,可言金童玉女。”
“情真意切,可称珠联璧合。”
“如此天造地设之良配,鸾凤齐鸣之佳偶,何不择良辰吉日,男婚女嫁。”
“自此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