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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元年正月初五,国丧已过,秦王魏泓不日将启程回往封地。
离京前,他来到季府与季淮安道别,直言道:“先帝对我颇为防范,料想陛下亦是如此。如今我奉先帝遗旨,要娶姚家大小姐为妻,倘若此时再与大人来往过密,只怕陛下会对季家生出什么误会,于大人不利。”
“所以我一直没有来探望大人,今后怕是也不大会来了,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以前季家与他是姻亲,还是高宗皇帝亲自指婚的姻亲,就算有些来往也是正常的,哪怕魏沣心里觉得不舒坦,怀疑他们结党营私,没有证据也不好指责。
但如今他已经要奉旨娶姚大小姐了,若是再像以往那般和季府频频往来,当初的太子,如今的陛下就更有理由怀疑他们了。
魏泓倒是无所谓,反正他重兵在握,且很快就要离京,山高皇帝远,魏弛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但季淮安和整个季家就不一样了。
他们的家业全部都在京城,以后还要仰仗魏弛的鼻息生活,当初与秦王有婚约的时候,倚赖秦王还说得过去,先帝看在秦王的面子上也不敢太为难他们。
如今两家没了婚约,再舍近求远仰仗秦.王.府,那就是明摆着跟新帝过不去了,新帝又岂能容得下他们?
季淮安也明白这个道理,知道他是为了季家好,点了点头:“你不必说我也明白,你这也是为了我们季家。”
说完看着这个曾经一度要成为他女婿的人,重重叹了口气。
“是我们季家跟王爷没有缘分。”
魏泓摇头:“大人别这么说,是我没有福气,未能娶到云舒这么好的女子。”
提到自己那个端庄贤淑的女儿,季淮安面露悲色。
难得秦王与云舒两情相悦,又郎才女貌,没想到……
更没想到这次秦王回京,陛下会突然给他和姚家大小姐赐了婚,如此一来,他想将另一个女儿嫁给秦王的念头也只能打消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魏泓便起身告辞,往常季淮安总会留他用饭,这次知道不合适了,就算留了他也不会答应,索性便没开这个口,让人将他送了出去。
魏泓在季家下人的带领下向外走去,途中却遇到了一名女子。
那女子站在树下,身姿笔挺,脖颈细长,身上穿着一件艾绿色的裙子,脚底是蟹壳青的软靴,乍一看和死去的季云舒几乎一模一样,就连转过头之后的那张脸,也有七八分相似。
季淮安只有两个女儿,季云舒死了,就只剩下季云婉一个,现在站在这里的正是季云婉。
她在一名丫鬟的陪伴下走了过来,见到魏泓后盈盈一拜,笑道:“我就知道在这里能等到王爷。”
季淮安是在前院见的魏泓,内宅里的小姐自然不会大老远的“路过”这里,所以她没有解释说这只是巧合,坦然承认了她就是在这里等他。
魏泓在她转身的时候就收回了视线,站在原地没有动。
“二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季云婉摇头:“没事,就是来看看王爷。以前王爷每次回京,过不了几日就会到我们府上来见姐姐,这次久久未来,我猜……以后你大概也不会来了,所以代姐姐来看看你。”
提起季云舒,魏泓冷漠的神情柔和几分。
季云婉垂眸继续道:“若是姐姐还活着,一定也会来见王爷的。”
魏泓摇头:“她若活着,我早就来了,自会去见她,又怎会让她等?”
以往每次回京,魏泓说是来探望季淮安,其实都是借故来见季云舒。
但现在,再也见不到了。
他说完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二小姐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就告辞了。”
季云婉闻言退到路边,福身施礼。
“没有了,我只是代姐姐来完成她的心愿,希望王爷今后平安康泰,万事顺遂,如此……姐姐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魏泓沉默片刻,微微颔首,抬脚走了。
季云婉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未动,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才低声喃喃。
“他不再叫我二妹了,也没有给我准备礼物……”
盘香见她脸色不好,忙道:“王爷这也是为了咱们季家,为了二小姐您好。您之前不是也说了吗,出了赐婚那档子事,他八成是要和咱们季家撇清关系了。”
既然早就想通了这点,那心里就该有些准备才是。
可话虽如此,亲眼见到他冷漠如陌生人般的模样,季云婉心中还是觉得憋闷。
她转身与盘香一起往回走,走出没几步就遇到迎面而来的下人。
下人是季淮安派来的,急匆匆走到他们面前,看了两人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二小姐,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说话时气息不大平稳,额头还带着一层薄汗,可见来的很急。
季云婉没说话点点头往季淮安的书房走去,盘香紧跟在后,神情紧张。
怎么办啊?一定是小姐来见王爷的事情被发现了!
她跟小姐说了于理不合,劝她不要来,小姐不听,偏要来!现在好了,她也要跟着受罚了!
果然,季云婉一进房门,一只茶杯便砸碎在她脚下。
季淮安听说她自作主张去见了秦王就已经很生气了,眼下见她竟还打扮成了她姐姐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向来没有骂过女儿的人不等房门关上便已怒骂出声,连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
“为什么要去见秦王?还打扮成你姐姐的模样!你想做什么?贴上去给人做妾吗?我们季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他是有过要让小女儿代替大女儿嫁给秦王,与秦王继续结亲的念头,但前提是秦王未婚,没有王妃!
如今先帝已经给秦王指了婚,定下王妃人选,他们季家世代为官,书香门第,又怎么能让女儿去给人做妾?
季云婉看了看脚边的杯盏,对站在身后瑟瑟发抖的丫鬟道:“盘香,出去,把门带上。”
盘香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季淮安,见老爷只是气冲冲地瞪着二小姐,并未反对,赶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迅速退出去把门带上了。
房门关上,将父女俩的身影都隔绝开来,她这才靠到门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
秦王翌日便要离京,是夜,姚府丝毫没有嫁女的喜庆气息,只余离别的伤痛。
姚钰芝强颜欢笑的与女儿一同吃了晚饭,然后便回房歇着了,可是直至夜深,他也没有睡着。
他想象过无数次自己给女儿送嫁的情形,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现在这样。
管家再一次走了进来,他以为他又是来劝自己休息的,正要说不用管他,就见他急步走到自己面前,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姚钰芝一惊,蹭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慌慌张张的去找衣裳鞋袜。
穿衣时候又怕来人久等,趿拉着鞋子胡乱的将衣服披上就往外走,边走边整理,
管家在前面提着灯,他紧跟在后一路走到前院,远远便看到一人站在廊下的阴影里。
那人身披斗篷,头戴兜帽,几乎将整张脸都挡住了,直到见他走了过来,才将兜帽摘下,露出被遮挡的面容。
姚钰芝整理了一路,走到这里时鬓发却仍旧有些散乱,不似平日里梳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但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他快步走到那人跟前,撩起衣摆便要跪下去,同时口中喊道:“陛下。”
不待他膝盖着地,魏弛便已从阴影中站了出来,伸手将他扶住:“太傅不必多礼。”
姚钰芝被他扶着没能跪下去,略一停顿后抬起了头。
“陛下深夜造访,不知……”
“太傅,”魏弛打断,“您知道朕想要做什么,朕也知道这于理不合,但是……过了今日,朕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朕明知不妥,还是来了,还望太傅成全。”
说着躬身对姚钰芝施了一礼。
姚钰芝自然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如今他的女儿已经被许配给秦王,虽然他心中对这门亲事不满意,也不喜秦王这个女婿,却也没有背着秦王让自己的女儿和陛下来往的道理。
何况那日先帝赐婚时,陛下一句话都没有说,显然是事先知道此事的。
明知如此却没有事先跟他打声招呼,也没有开口阻拦,姚钰芝心中多少有些不痛快。
魏弛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太傅是否在怪朕那日没为姚妹妹说话?实不相瞒,朕也是在十四叔进京前一日才知道此事的,初闻时心中震惊一点不比太傅少,情急之下还顶撞了皇考几句。”
“结果皇考大怒,斥朕只知道儿女情长,不为朝中大局考虑,还将朕关了起来,直到次日上朝才放朕出来。朕就是有心让人给太傅带个话,却也无能为力……”
魏沣在位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姚钰芝对他也还算是了解。
高宗皇帝长寿又多子,魏沣前面还有八.九个哥哥,光嫡出就有三个,资质也都还不错。
其中一个八岁的时候便夭折了,另外两人先后被立为太子,但都没活到高宗驾崩就薨逝了。
魏沣并非高宗原配的孩子,而是继后之子,在元皇后所出的三个嫡子都相继薨逝后才被册封为太子,那时已经三十多岁,高宗也已六十多了。
朝中当时很多人都在私下里偷偷议论,说也不知这位太子能不能熬得过高宗,因为高宗的身体看上去还很好,五十四岁的时候还生下了秦王,并且对这个幺儿喜爱异常,琴棋书画骑射武艺无不亲自教导,前些日子还撇下众人带着他偷偷出宫,一起在冬日的河水里游了几个来回,回来后什么事都没有,倒是把宫人们吓得够呛。
倘若魏沣这个太子也熬不过去死在了高宗前头,那下一任太子毫无疑问的便是秦王了。
因为继后此时也已仙逝,且生前只有魏沣一个儿子。
后宫无主,剩下的皇子全都是庶出,秦王资质出众,又最受宠爱 太子之位舍他其谁?
但出乎众人意料,高宗册立魏沣为太子之后,竟忍痛将年仅十一岁的秦王遣往了封地,让他出宫建府。
这让朝中已经隐隐有分党结派之势的人都为之一怔,本打算忽视这个太子,靠拢秦王的人也都收了心思,一场已经冒出苗头的夺嫡之争消弭于无形,魏沣的太子之位这才坐稳。
可尽管高宗已经尽力让他安心,魏沣这个太子当的还是战战兢兢,好不容易登上皇位之后,虽也能纳谏如流,但在自己认定的某些事上,却也有些专断独行,比如一味地寻求长生之道,又比如这次的赐婚。
他既然没与姚钰芝商量便当朝提了出来,那想必已是下定了决心,不容更改,魏弛就是在朝上提出异议也改变不了这个结局,还很可能会让姚幼清落人口实。
姚钰芝叹了口气,不便说先帝的不是,便摇头道:“不管之前如何,眼下小女既然已经与秦王定了亲,那……”
“太傅,”魏弛再次打断,“朕只想与姚妹妹道个别而已,绝无他意,您若不放心在旁看着我们就是了,求您了,让我见见她吧!”
说到最后已不再自称为朕。
姚钰芝面色为难:“这……深更半夜的,你们又都已经各自定了亲……”
“求您了,太傅!”
魏弛说着竟双膝一弯就要跪下去,吓得姚钰芝赶忙伸手将他扶住。
“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万万使不得啊陛下!”
魏弛扶着他的手臂道:“皇考驾崩前将朱氏指给我为太子妃,原本朕早应该将朱氏迎入后宫才是,但朕……朕不想让姚妹妹亲眼看到朕娶别的女人,所以……”
所以直到今日,朱氏都还没有入宫,引起朝中不少人非议。
虽然先帝死后有国丧二十七日,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身为太子的魏弛第二日便登基了,只是登基大典延后举办而已。
按理说他登基的时候就可以将朱氏也迎入宫中,让她帮忙打理后宫事宜,只要封后大典也相应延后,国丧之内不行房便可。
但他却将此事押后不提,好似非要等到国丧过了再将朱氏迎入宫中似的。
姚钰芝之前还没多想,此时听他这么说,才知道他竟是为了他的女儿。
可是……凝儿对陛下实际并无男女之情啊……
姚钰芝看向魏弛的目光有些复杂,许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劳烦陛下移步前厅稍后片刻,臣这就让人去将小女叫来。”
…………………………
姚幼清这晚也一直没有睡,听说魏弛来访的时候跟姚钰芝一样吓了一跳,收拾一番在周妈妈的陪同下去往了前院。
她赶到房中时,屋里已经烧起了炭盆,暖烘烘的,魏弛正坐在椅子上看着炭盆中噼啪的火星发呆,听到她的脚步声才抬起头,站了起来,唤了一声:“姚妹妹……”
这一声之后再无其他,似是不知说什么好,又似是千言万语都汇聚到了这一声“姚妹妹”里。
姚幼清看了他一眼,上前施礼:“陛下。”
魏弛笑了一声,声音苦涩:“你以前都叫我太子哥哥的。”
姚幼清垂眸:“陛下已经不是太子了。”
魏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脱下斗篷后露出的帝王常服,再次笑了:“是啊,我已经不是太子了,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守不住……”
这句话就实在逾矩了,站在门外的姚钰芝轻咳了一声,弄出点响动,提醒里面的人注意。
因为男女大防,他虽然同意了魏弛见姚幼清,但从姚幼清进去后房门就没关上,连帘子也是掀开的,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说什么。
魏弛回神,歉然道:“朕失礼了。”
姚幼清摇头:“陛下深夜来访是有什么事吗?”
魏弛沉默片刻:“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来跟你道个别。”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道:“秦王封地离京千里,路途漫漫,朕知道你向来不耐行远路,坐车的时间稍长一些就会头晕不适,所以特地让太医给你准备了些药丸,或可缓解一二。”
姚幼清看着那瓷瓶,并没有收,魏弛见状将瓷瓶打开,倒出一两粒药丸,证明里面没有夹带其它东西,又将瓷瓶递给一旁的周妈妈,周妈妈拿去给姚钰芝看过,确定真的只是药丸,这才又让人交回到姚幼清手里,示意可以收下了。
姚幼清点头道谢:“多谢陛下。”
魏弛笑了笑:“跟我说什么谢,我现在……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姚幼清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本就不必为臣女做些什么,如今能赐药给臣女,就已经是臣女的福分了。”
语气说不上疏远,但也算不上热络。
魏弛神情有些失落,又道:“此去一别,今后想再见怕是就难了,姚妹妹可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但凡我能做的,一定为你做到!”
姚幼清再次摇头:“臣女没有什么心愿,只是不放心家中老父而已。陛下亦知,家父年纪已大,如今膝下又只有臣女这么一个女儿,臣女一走,便再没有人能在他膝下尽孝了。恳请陛下念在家父一生为国尽忠,从未有半分懈怠的份上,照拂家父一二,不要让他太过劳累。只要家父身体安康,臣女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无牵无挂了。”
“这是自然,”魏弛道,“太傅既是国之栋梁,又是我的师父,无需你多说我也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说完仍不死心地问她:“姚妹妹就没有别的什么话要对我说,没有什么别的事要我为你做了吗?只要你开口,我都会答应的!”
姚幼清想了想,道:“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臣女希望陛下不要为我做什么,而是为天下人做些什么。”
“臣女希望陛下能为天下人做一个好皇帝,让大梁国泰民安,河清海晏,让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臣女一人之福是为小福,天下万民之福方为大福。陛下乃一国之主,身系万千百姓福祉,臣女亦只是万千中的一个而已,倘若陛下治好一国,身为大梁子民的臣女自然也能安享太平,就更不必陛下特地为我做些什么了。”
姚钰芝站在门外听着女儿的这番话,热泪盈眶。
凝儿从小就跟着他和两个哥哥读书,耳濡目染的学到了一些关于家国天下的东西。
她或许并不懂得怎么做,但却知道要时刻以国为先,知道对于魏弛来说,大梁的国祚才是他更应该放在心上的。
若她是个男儿,未必就不如她两个哥哥。
若她是个男儿,也不必被人嫁到千里之外去。
只可惜……
姚钰芝摇头叹息,心中越发悲痛。
房中的魏弛则看着认真说出这番话的姚幼清,眸光微深,不知在想着什么,沉默片刻才再次笑了笑。
“好,朕答应你!”
姚幼清也跟着笑了,两眼弯弯,仍旧是一副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模样。
魏弛跟姚钰芝说好了只停留一盏茶的时间,时间一到无须姚钰芝多说,便主动告辞了。
他坐在一架不起眼的马车上,从僻静的小路一路向皇宫驶去。
一阵夜风将马车的车帘掀起一角,随风而来的凉意无孔不入的钻了进去。
车中闭目小憩的人睁开了眼,目光比夜色还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