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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衍看了看泼得满地狼藉的鱼虾, 皱了皱眉,道:“张郅竟这般粗鲁。”
我说:“张县尉也不过是秉公办事罢了。”
虞衍面色不豫。
这时, 仆人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收拾起地上的鱼来。
郭维也动手将两条鱼扔回桶里, 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虞衍,目光中颇有意味。
他什么意思,我自然知道。
那掉了包的私盐还在客舍里藏着,为免节外生枝, 还须得尽快处置才是。
但如今虞衍在此, 此事虽是要紧, 却也只好放一放。虞衍这样的人, 又主动来帮了我的忙,对于我这样的小民来说,自然是莫大的荣幸,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敷衍打发了。
我只好摆出感激的神色,对虞衍道:“今夜之事,多亏了虞公子。此处脏乱,还请虞公子随妾到堂上雅间去坐。”说罢,我让老钱等人处置后事,又吩咐小莺去准备茶水和点心,引虞衍往前面去。
因得张郅的惊扰, 万安馆的宾客们皆有些惶惶然之色, 不少人聚在堂上议论着, 见到我, 纷纷围上来。有几个人脸上颇有些怒气,似乎想质问,但见到我身后的虞衍,倏而打住。这时,已经有人上前与虞衍见礼,就算是不曾见过虞衍的人,也听过他的名声,见得这般,皆露出诧异之色。
我料得会是如此,心里松了口气。张郅那匹夫虽然走了,留下的烂摊子要收拾起来却也是费神,尤其是这些宾客。海盐一带民风彪悍,尤其是这些行商的人,若是安抚不周,将此事嚷嚷出去,只怕要连累万安馆的名声。故而我虽然不太想让虞衍掺和进来,但既然来了,浪费也是不好,索性借用到底。
虞衍的面子果然了得,虽然不过神色淡淡地与几个人答了礼,但果然没有人闹事。我摆出笑脸,好言好语地让宾客们去歇息,又让阿香他们给每个宾客都送去些酒食压惊。众人得了好处,也变作一场和气,纷纷散了去。
待得到了楼上雅间里,小莺关上门,将外面的嘈杂挡去。
虞衍坐下时,似颇有感触:“都说经营客舍不易,想来今日这般事,倪夫人平日应付过不少。”
我笑了笑:“世上生意皆是不易,那些宾客也不过为生计奔波之人,将心比心罢了。”
虞衍看着我,目光微动。
“今日在下前来,还有一事,想与夫人商量。”他说。
我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露出讶色,道:“哦?不知何事?”
虞衍没开口,却看了看小莺。
我让小莺退下。
小莺瞅着我,目光复杂又八卦,却乖乖应下,退了出去。
“在下今日回到海盐之时,媒人来禀报了那问意之事。”门才关上,虞衍道,目光灼灼,“在下想亲自再来问问夫人。”
我摆出羞怯之色:“此事,妾已将答话都告知了媒人。”
虞衍道:“夫人守节之志,在下甚为敬重,然夫人已孀居数年,也该想想日后之事。夫人难道要一世孤身过活?”
他说话时,语气温和而恳切,我瞥了瞥他的脸,只见上面泛着红晕,与平日人前之态竟是判若两人。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我很是犹豫,仿佛自己在拒绝一个价值千金的生意。毕竟虞衍这样的人,着实算得是百万里挑一,若我果真是个寡妇或者是海盐县城中别的随便哪位待嫁女子,早已经像被乐滋滋地答应了。
我叹口气,道:“也并非妾决意守节,妾孤身一人,亦迫不得已。”
虞衍讶然,目光倏而亮起:“哦?”
我说:“不瞒公子,妾出生之时,曾有方士云游至家中,见妾面相,断言妾乃孤煞之命,须一世留在家中,不可嫁人,否则必累死父母,克死夫君。妾父母不信,待妾及笄便觅了良婿,将妾嫁走。不料成婚两年之内,那谶言果真应验,妾父母先后离世,夫君也……”我说着,叹口气,低头举袖拭了拭眼角,道,“妾自知命数如此,自不好再连累他人,故而离乡远走。一来可淡忘往事,让心中好受些;二来可避人耳目,免受闲言碎语之扰。”
室中一阵寂静。我偷眼瞥了瞥虞衍,不出所料,他一脸震惊,神色不定。
“这……”片刻,他说,“说不定此乃巧合,且我听说会稽山中有高人可测运改命,不若……”
我摇头,道:“妾亦向许多高人问计,皆是无解。妾命本如此,如今除岁月安宁之外,已无他求。”我说罢,又叹口气,“此事,妾本不愿再与人提起。但公子心诚意挚,妾不忍欺瞒公子,故而据实相告。”
虞衍闻言,忙道:“夫人放心,在下必不将此事告知他人。”
我露出宽慰之色,向他深深一礼:“多谢公子体恤。”
虞衍看着我,目光复杂。
天色不早,虞衍坐了一会之后,不再久留,起身告辞。
我亲自将他送到门前,待得那车马离去,才返回馆中。
才进门,阿香和小莺两人就迎了上来,一个满面期待,一个目光探究。
我神色如常,向阿香问道:“给宾客的吃食,都送去了么。”
“都送去了。”阿香忙道。
我颔首,径自往庖房而去。
院子里,那些鱼虾等物已经收拾干净,老钱和郭维、阿泰都在,正将桶放上马车。
我让闲杂人等都退下,问老钱:“那些货都无事么?”
他知道我所指为何,道:“无事,还在原处。”说罢,往庖厨外走去,径自到了马厩里。
此处没有别人,老钱将马厩边上放草料的草堆拨开。藏有盐的那些木桶都在里面,完完好好。
在海盐开客栈,四方宾客做什么买卖的都有,难免会有些作奸犯科之人。为防万一,我和老钱约定过,若遇得紧急之事须得藏匿物什,便藏在这草料堆里。一来不会引人注目,二来马厩出入方便,可随时脱身。万安馆运气不错,两年来,此法一直不曾用上,不想是在郭维和阿泰这里开了张。
白日里郭维送来的一桶桶渔获还原原本本地放在庖厨里。方才,阿泰入馆时,将马车停在了此处。老钱便与郭维叔侄将盐桶卸下藏好,随即将马车拉到庖厨中,将那些装满了渔获的桶都放上去。故而张郅来搜的时候,什么也不曾搜到。
“若非夫人机智,我等几乎过不得此关。”郭维笑嘻嘻道,“夫人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请夫人受在下一拜。”说罢,他十分认真地向我作了个揖。
阿泰在一旁看着他,也跟着向我行礼。
我没有表示,心安理得地受了。待他们直起身,我说:“不知老三接下来如何打算?”
郭维沉吟,道:“如今城门已经落锁,只有等明日天明开门之后,我等再将盐运走。”
我摇头:“不可。只怕县长县尉仍盯着不放,老三若在路上被拦住,便是人赃俱获。”
郭维一愣:“那……”
我说:“这些私盐不可留,后院中有条沟渠,水通往护城河。你二人今夜就将盐倒到那沟渠里,半点莫留。”
这话出来,二人都有些犹豫之色。
阿泰道:“可那些盐值得上千钱,这……”
我冷笑:“是钱要紧,还是命要紧?”
“便如夫人所言。”郭维接过话来,神色端正,“夫人放心,我二人今夜必处理干净,必不会给夫人添麻烦。”
我要的就是这话,颔首,又道:“还有一事。方才县尉来做的那些事,老三也看到了,今日老三给我的那些鱼……”
“明日我再运新的来,如今日之数,保证与今日的一样好。”郭维即刻道。
我微笑:“如此,有劳老三了。”说罢,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马厩。
折腾了一晚,待得诸事完毕,已经是深夜。
我算了算今夜因为张郅这事损失的钱款,光账面可算的就有两千余。看着算盘上的数,我只觉一阵肉疼。
正想着事,门上传来些声响。看去,只见阿香捧着盘子走进来。
“夫人,”她说,“夜深了,我见夫人还未曾歇息,便送些羹汤来。”说罢,将盘中的碗放在我的案前,颇为殷勤。
我也觉得饿了,道了声谢,捧起碗吃了起来。可吃了两口之后,我发现阿香没有走开,看着我,神色似欲言又止。
“有何事?”我问。
“夫人。”阿香凑过来,笑得神秘兮兮,“虞公子那事如何了?”
我看着她,心中叹口气。
“阿香。”我说,“你去将老钱唤来,我有事要说。”
阿香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应了,退了下去。
不久,老钱跟着她走了进来,向我行了礼:“夫人有事找我?”
我颔首,道:“老钱,今夜之事,你和阿香皆有功劳,可各往账上领二百钱。”
二人皆露出喜色,忙应下道谢。
我停了停,却对阿香道:“阿香,你来这馆中做事,可有两年了?”
阿香笑道:“有了。从夫人买下万安馆起,我就在馆中帮佣。”
“我待你如何?”
阿香有些讶色,道:“夫人待我甚好,无论伙食工钱,在海盐都找不出第二处来。”
我说:“下次遇事,你若再擅自去找虞公子,便不用再来了。”
此言出来,二人皆是愣住。
我并无玩笑之意,神色严肃。
阿香面色变了变,看着我,忙道:“夫人,我……”
“我知道你今日是为了我,故而那些赏钱乃是你应得。”我神色不改,“可我问你,出事之时,你为何去请了虞公子?”
阿香有些犹豫,看看老钱,说话结巴起来:“我是见虞公子对夫人有意,他那般人物出面,定然可镇住那县尉。”
“哦?”我说,“虞公子今日才回到海盐,又住在虞府之中,你将他请来倒是轻易。这边有事,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来到了。”
阿香躲开我的目光,声音却已经底气不足,道:“也不算轻易,我不过想试试,在街上遇到了……”
“阿香,”我说,“上次那媒人离开之后,我对你和小莺说了什么?”
“夫人说,我等不可说出去,也不可插手。”阿香嗫嚅道。
我说:“你当年入馆来做事之时呢?”
阿香一愣。
我说:“那时,我对你说,万安馆事无巨细,无我应许,皆不可与外人道,更不可与外人相通。你全忘了?”
阿香终于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猜对了。虞衍当然不会亲自来买通什么人才成全他的好事,而那说媒的媒人就不一样了。所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要了解一户人家的秘密,买通这家的服侍之人就可以了,要说服什么人,亦是同理。
阿香与老钱不同,并非是万安馆的奴婢,而是我外面请来帮佣的。万安馆不算小,前面主人留下的五个仆婢无论如何不够用,而我并不想再去买人。倒不是我高风亮节,而是我觉得世事难料,说不定哪天我站不稳脚跟又要溜走,买太多奴婢,走的时候一旦要放奴,极易血本无归。若真有了那一天,岂非追悔莫及。
话说回来,万安馆帮佣的人之中,我最满意也用得最久的就是阿香。而无论帮佣还是奴婢,我待他们一向和气,与阿香也时常有说有笑,无甚拘束。媒人定然是还挂念着把媒做成,好去虞衍那里领一笔好处,故而在阿香这边下了功夫,让她从中帮忙。今夜这事就是绝好的机会,让虞衍来英雄救美,我若感激动心,说不定就会来个以身相许。
老钱也一样,他让小莺问我对陈秀才的意思,比也是拿了人好处。
我知道他们都并非恶意,我也不想像主人对奴仆那样立什么威。只是我如今还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若想躲得长远些再顺顺利利地找到办法回老家,便要万事小心,故而须得严加敲打规矩,以防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