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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愣,复又十分惶恐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将双手在衣襟上抹了抹,掌心感到凹凸不平的粗砺,是雪青色常服上暗纹绣出的盘龙。
“可是突发疾病?”皇帝满眼期待看着小太子:“或是失足意外?”
太子缓缓摇头。
皇帝颓然坐下:“唉……这可如何是好?晋中秦家势大,我们以前在洛阳的时候,哪里敢沾惹半分。人家的女儿死在宫里,秦家要是来讨说法,怎么办?”
皇帝着急起来,来回踱步:“皇后怎么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提到皇后,又眼睛一亮:“对对对,叫皇后来,就说我身子不适,报丧之类一切事宜都交给皇后处理……”
太子再忍不得,抬高声音:“父皇! 皇后娘娘身怀有孕,为保胎气,已卧床近一月未起。”
“更何况……”他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弯下膝盖:“阿爹可知,秦宝林去世时,已孕相尽显。敬事房并未有她侍寝的记录,她入宫以来,阿爹可曾私下召见过她?”
孕相?
皇帝愣住了。小太子说得再隐晦,他也听出来了其中的深意,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从未。”皇帝从咬紧的牙关间挤出两个字,面对着初初有些少年样子的儿子,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皇帝转过身,眼睛死死盯向窗外,努力平静地问:“秦家教养出来的好女儿!秦氏不知廉耻,竟在后宫中与人有了首尾,珠胎暗结!也不必顾忌秦家的颜面,彻查!给我彻查!”
太子的声音波澜不惊:“阿爹…恐怕儿臣在宫中,查破了天也没有用。…秦氏的尸身已经显怀了。”
同样的话,小太子再度强调了一遍。
皇帝像是终于明白过来。
显怀…妇人有孕,最早也须得四个月才能显怀。秦氏入宫不过两月时间,就算在宫中受孕,又如何能够显怀?
秦宝林压根不是在宫中与人私通怀孕,而是早在入宫之前,就身怀有孕了!
好一个秦家!皇帝的面色由铁青变得煞白,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下意识地,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出言辩白:“我和你阿娘情深意笃...成亲不到半年便有了你。你阿娘没得突然,头三年里,我总是想替她守着的…”
皇帝渐渐住了口。他前言不搭后语,却发现眼前听着他的解释的,只有亲生儿子一人。
小太子没有说话,心里却一片清明。
他阿爹是为了守妻孝,又何尝不是为了自保,怕有了幼子出生,自己这个成年的皇帝就被人过河拆桥?说到底,这世上哪里有不爱美人的男人?
却总是有惜性命多过爱美人的君王。
皇帝笑得苦涩,手掌握成拳头:“我登基四年却无皇子皇女出生。秦家以为我不能生,干脆送有孕女子入宫。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他目呲欲裂,面庞浮起不自然的涨红:“寄人篱下,受人折辱。我倒要让秦家看看,谁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小太子抬眼,看了皇帝潮红的脸,欲言又止。
“查!给我查!”皇帝声音喑哑,嘶吼着对太子说道,“给我从头查到底,一个人都别放过!”
小太子面露担忧,双手拱拳:“父皇三思,如今此事宫中尚不知晓。见过尸身的人,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若是大肆探查,消息势必走露…”
皇帝一抬头,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如今只是秦家认为“他不能生”,若是满宫风雨地查起来,岂不是全宫都以为他不能人道?到时候,他这个御笔亲封的宝林还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流言传出!
“暗查…”皇帝闭上了眼睛,将心中的屈辱深深咽下,“暗中查探。跟皇后和大司马打个招呼,永巷中所有人,一概诛杀。”
皇帝语气中的阴狠毒辣,让太子怀中的泰安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太子却纹丝不动,像是没有丝毫的惊讶:“永巷中纳采礼聘的秀女有百人之多,不乏豪门巨绅,秦家之外,还有陈家、沈家、王家…”
真要全部诛杀,皇帝可能杀得起?
大司马、兵部尚书、北隶巡抚…小小一条永巷,又与朝堂有何相异?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受万人叩拜,想来却也不过是豪门世家眼中的一匹种马而已。
皇帝颓然坐下,满胸膛的愤怒无处倾泻,沉默半晌之后挥了下手:“…同寝中的低阶秀女,内侍宫人、五品以下的女官和内宫近卫,一概诛杀。”
五品以下的侍卫…泰安心中一颤。李少林将军,是六品。
“动手要尽快,知道吗?今日早朝散去,若是大司马知晓了消息来到我这里,这些人恐怕就杀不得了。”皇帝吩咐。
太子却毫不犹豫点头应诺,起身离开。
殿门将开之前,皇帝出言叫住了他:“…睿儿,这几家豪绅的势力盘根错节,你探查时务必小心。”
话语中隐含着关心和担忧,听得人心中一暖。
小太子回了一个微笑,父子之间久违的亲情暗暗流动。
“阿爹,”小太子低声开口,“儿臣东宫之中,内侍宫人尚未补全,如今手头并无得用的人。最先发现尸体的近卫将军李少林,年少有为口风严谨,观之可为栋梁。不知可否为儿臣所用,探查暗访?”
皇帝沉吟片刻,点头应允:“东宫按律当配三百率卫,太傅死前也曾与我提及,你大婚之后便拨兵配给你。如今,我便提前将昨晚拨调的近卫配给你,你且直接领到东宫去。等大司马来时,侍卫都已经驻扎到你的宫里去了。”
“何况拨调侍卫之前,皇后点过头了。”皇帝焦虑地搓着双手,“大司马再不满意,也不能把人再要回来吧?”
太子嘴角吟笑,轻轻点头:“阿爹说得是。圣旨一出,木已成舟。大司马再有不满,也不敢公然违命。”
一句话,提醒了懵懂之中的天子。
御笔沾朱砂,在明黄色的绢布下一笔一划地写下,又印上宝玺,递到小太子的手中。
“秦家欺我四年无子,辱我至此,我此生绝不原谅。”皇帝阴恻恻地说,“永巷中近百人命,记得让他们死了也别忘记向秦家讨命!”
皇帝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却不能救命,反倒叫人把绿帽子一顶顶地蒙在头上。
“至于秦家…我也绝不会放过。”皇帝面色阴暗目光深沉,冷冷说。
是夜,登基四年来一直于女色上颇为冷淡的皇帝,破天荒翻了后宫的绿头牌。
年轻气盛的君王,像是要彰显自己的阳刚气概,夜御数女。含元殿的宫灯亮至后半夜,敬事房的小太监在皇帝窗前提醒了数次,一晚上的喧嚣嬉笑才终于停歇。
从昭阳殿出来后,太子先将泰安送回东宫。
“听话,”他的声音有着疲惫和无奈,“等下刀光剑影处处血腥,你胆子这样小,被冲撞了怎么办?老老实实在东宫等着,不消一个时辰,我便能回来。”
泰安拽着他的衣袖不依:“…秦家真的这么愚蠢?送有孕女子入宫,就因为你阿爹四年没有儿子,秦家认为你阿爹不能生孩子吗?”
太子语气淡淡,听不清喜怒:“混淆皇嗣,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秦家若是有这胆子,还不如盘桓晋中招兵买马,直接起事来得轻松。哪至于送家中长女前来送死?”
再者宫中礼聘纳采历时月余,流程如此复杂。由验身开始数道关卡,足以保证天子的嫔妃冰清玉洁。
更何况…秦家长女就算身怀有孕,又如何保证自己一举得男?若是诞下位假“公主”吗,除了替全家找死之外,还能有半点作用吗?
秦家就算阖府吃错了药,也不至于做出这等愚蠢的事来!
小太子看得很清楚。
能相信秦家只手遮天送孕女子冒充皇嗣的,除了他那被愤怒冲晕了头脑的父皇,就只有眼前这懵懂天真的小公主了。
“会不会是秦家出钱打点好了上下?”泰安仍有怀疑。
小太子苦笑摇头:“入宫的时候,须女官验身。入住永巷,更有医官问脉。受封宝林之后,身前后都有宫人伺候。混堂司入浴,身边更是离不得人。秦宝林显怀已有一段时日,难道这么多天里,身边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发现?”
泰安心头一跳,明白这决计不可能。
“能在宫中只手遮天,送有孕女子入宫而不被人知,瞒天过海的,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能做到。”太子轻轻地说。
皇后。
唯有皇后一人而已。
泰安如遭雷击,隐约觉得自己仿佛窥到了极大的一层隐秘,反倒犹豫着不敢开口。
为什么呢?
皇后自己有孕在身,为什么又要送一个怀孕的秦宝林入宫?
皇后初初有孕就开始卧床保胎,显怀之后,更是后宫中一概事物丢开不理,深居简出极少露面。
泰安心口砰砰直跳,嗫喏着说:“...秦宝林显怀,像是有五六个月的身孕。算起来,皇后娘娘也是五个月的身孕…”
同样五个月的身孕,难道也是巧合不成?
皇后打着的,莫非是李代桃僵,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五个月…五个月…”泰安在口中默念,脑海中像一道金光劈开浓雾。
往前倒推五个月,皇后受孕的时间,算起来就是中秋节前后!
她猛地抓住小太子的手腕:“妇人受孕,须男女同房。”
大燕民风开放,她早早便从话本子里知晓这个道理,“你父皇每月初一和十五才至皇后宫中。中秋当夜,你出了逼/奸/乳母一事,宫中乱作一团。待到九月初一,你父皇为了救你,已经假作急怒攻心昏迷不醒,躺在床上整整两周,闹得满城风雨。”
“你说的不错,”小太子轻咳一声,点头道,“算起来,她能受孕,便只有九月初一,帝后同寝的当天。”
“可是那天,就是我为了救你,夜探皇后寝宫含章殿的那晚上啊!”泰安急急道。
那晚的情形,她仍历历在目。
她从昭阳殿出来,来到皇后所在的含章殿中,自梁上探身下看,却发现青织金锦被的床榻上,睡着的,却只有皇帝一人。
满殿芬芳扑鼻,石青色的床榻上像是铺满了雪白的花瓣,青白相间,有种妖艳的美丽。
而原本应该睡在皇帝身边的皇后,却丝毫不见踪影。
“你是说,你亲眼所见,当晚皇后曾经外出?”小太子沉声问。
泰安点头:“我以为只是起夜…可是回头细想,处处都透着诡异。”
雪白的花瓣和诱人的妖香,又何止是诡异而已?点点滴滴,勾起了小太子内心深处不愿想起的记忆。
中秋夜,太傅出事当晚,他不是也曾在凌烟阁外见过类似的场景?他自己,曾在那样的场景之下,听到了男女交欢的旖旎声音,可是闯入殿内的时候,却发现只是一场莫名产生的幻觉…
“小太子!”泰安觑见他的脸色,几乎立刻笃定了真相,本就是一张彩纸,此时更显摇摇欲坠,“皇后…她是假怀孕啊!”
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入宫四年,宫中未能有子。皇后一直未能得到皇帝全然真心,决心假孕,再借由纳采之机,送身怀有孕的秦家女入宫得子。
本是万全的法子,却没想到,身怀有孕的秦宝林突然死亡,并将这一切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秦家定然是和皇后的陈家谈崩了。”泰安笃定地分析,“皇后一怒之下杀了秦宝林,趁机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秦家身上。你父皇要记恨,也是记恨秦家,她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半点干系也不沾。”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又合理,似乎是他们目前最接近真相的分析。
小太子却不置可否,冲泰安点点头,转身朝殿外走去。
永巷之中,李将军仍在等他。
今日早朝将散,他要在大司马入宫之前,将李将军的千牛卫三百侍卫,变成东宫的三百率卫。
这才是他今日最在乎的一件事情。
小太子到时,近百位侍候的宫人和内侍齐齐跪成一排,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照出地上密密麻麻近百颗人头。
千牛卫李将军沉默地站在台阶上,见到太子到来,拱手行礼:“都问清楚了。秦宝林与沈采女同居一室,两人有些龃龉不合。午膳后,秦宝林找到宋宫正哭诉面目红肿过敏。女官打眼一望,就知道她日常所用的桃木梳,被人偷偷换成了槭木所制。”
槭木极易致敏,用槭木梳梳头,头皮过敏之后,会引发面目红肿瘙痒难忍。
但这玩意,明眼人一看就知,且处理起来极为简单。扔掉梳子,彻底清洗头皮即可恢复如初。
“宫人之间,不过拿这槭木梳当个整蛊人的小玩意。宋宫正知道必是沈采女所为,但既不愿得罪沈家,又不想得罪秦家,便好声安抚了秦宝林,特许免掉她的午课,又令宫人服侍她去混堂司沐浴。”
“混堂司女官将宝林请入其中,亲自服侍宝林沐浴。宝林黑发浓厚,又因槭木过敏,瘙痒难耐。女官用尽了汤池的澡豆,替她足足洗了两遍头发,宝林仍不满意,坚持要用猪苓浣发。”
秦家家业大,秦相英是嫡长女,自小受娇宠,这次又受人整蛊吃了委屈,难免耍些小性子。
小太子点点头,示意李将军继续说。
“宝林出手大方,女官吃了好处自是从善如流,替她去取猪苓和豆蔻。”李将军说,“前后一炷香的工夫,待女官取了猪苓回来,汤池之中再不见宝林的身影。”
秦宝林是在洗澡的间隙,无人侍候的一炷香时间内,失踪的。
小太子问:“可有问过女官,秦宝林身形一事?”
那女官伺候秦宝林贴身洗澡,又怎么能没有注意到她怀孕的事情?
李将军目光闪烁:“她一口咬定,秦宝林身段丰腴,但小腹平坦,乃是未婚少女。用刑之后,更是大声喊冤,口吐鲜血。殿下可欲亲自审问?”
小太子摆摆手:“你的手段,我放心。”
两人相视片刻,小太子微微勾了下唇角:“你也放心罢,父皇已经下旨,此间事毕,你率千牛卫三百侍卫,直往我东宫中来。”
“今日之后,六品的千牛卫将军李少林,擢升三品东宫率卫,你可愿意?”小太子沉声问道。
李少林猛地抬头,喜悦之色溢于言表:“殿下救我三百弟兄性命,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小太子扶起他的手臂:“救你性命,又不是为了送你去死。”
言语间,带了些轻松的玩笑:“好好活着罢。日后,还有硬仗要打。你,别令我失望。”
他如今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却已隐隐有了君王的意气。
李少林大他一轮有余,却毫不犹豫在他面前伏低身子,朗声说道:“绝不辱命。”
纳采的秀女和有品阶的嫔妃,因了小太子的劝诫和皇帝的一念之差而逃出生天,被请去了东福庵中为皇后祈福。
而行刑之前,李将军侧脸询问太子是否需要回避。小太子嘴唇轻抿,微微一笑,摇了头。
李将军于是轻抬右手,落下之时,百余位侍卫向前,每两侍卫一组,手中拿着一根粗长的麻绳,绕在跪在他们的宫人颈间,一前一后用力。
有些侍卫年纪尚轻,没上过战场见过场面,第一次见到鲜嫩的宫人如此死在手下,便有些手软腿软。
可他们手下越是松软无力,受刑的宫人便越是遭罪。粗粝的绳子摩擦的脖子上,勒出皮开肉绽的血痕,宫人们无力地勾着脚,在青砖石阶上无谓地挣扎着,勉强从勒得不那么紧的绳索间挣扎着换气。
渐渐的,宫人们目光中露出祈求,对生命的热爱远远抵不过对死亡和解脱的渴求。
一刻钟的时间,震天的哀嚎和哭叫终于越来越少,变成了灿烂艳阳下的一片死寂。
永巷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都能听见。百余条生命消逝在转瞬之间。
小太子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平静又冷淡。
这是他第三次,眼睁睁地看着人死在他的面前。
上一次,是数月之前的凌烟阁外,他的乳母杨氏一头撞死在他面前的太湖石上。
而第一次,是四年前的洛阳,他的亲生母亲被一条白绫生生勒死。
就像今日永巷百余位宫人一样。
小太子回到东宫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吓人,连冠冕都未脱,直直扑倒在榻上,强自按住阵阵涌起的恶心。
泰安知道他心里难过,慢慢走到他身边,坐在他的耳边。
“早说了嘛…让我陪你去。”她忍不住絮絮叨叨,“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呢,怎么见得这样血腥的场面?”
在她面前,他连装样子都懒得,闷着声音就回怼:“带你去,你又能顶什么用?还不是吓得吱哇乱叫,哭得稀里哗啦?到头来,还要我来安慰你?”
“你可别小看我…”她的声音难得的,听起来压抑又感伤,“我可是经过宫变的人,怎么会没见过血腥的场面?”
小太子有些讶异,抬起头来看她。
泰安却凝望着头上的梁柱,低声说:“我与兄长自幼亲厚,兄长死后,东宫率卫数人自尽殉主。其余的,便全在我宫中驻守。”
“宫变当夜,东宫詹事孙耀贤觉出不妥,苦劝我早早离宫。我一心守着阿爹咽气,等意识到情形有变的时候,皇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她眸中晶莹,似有流光闪烁。
“我与侍女桂枝躲在清凉殿,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日日相处的人儿死在面前。满宫殿的内侍宫女,未有一人俯首称降,全部战死在我的面前。”
“战至最后,东宫三千率卫已知皇城难保,誓死护我逃出皇城,可是尚不及逃出清凉殿,便被李彦之带兵绞杀。”
“侍卫阿蛮,是我兄长宫外救回的孤儿,与我兄妹一道长大。”泰安牙关紧咬,胸口疼痛难忍,“我幼时顽皮,初学骑马极为惧怕。阿蛮哄我,骗我说马儿又何好玩。我骑在他背上,他膝手前行学马儿奔跑,我兴高采烈地催他快些…”
“疼宠备至,爱怜有加,待我不似仆从,倒似亲人。”泰安轻轻说,“宫变当夜,他至死仍护在我身边。我被他背在背上,如同幼时骑马一样,在乱兵夹击中朝清凉殿外逃去。”
“阿蛮倒下的时候,我才知他早已中箭,却仍靠着那口气强撑,直至血尽而亡。”
她有些哽咽,又立刻掩饰似的轻咳,片刻之后便恢复了平常的活泼,双手一摊:“你看,你只是目睹了一些无关的宫人被杖毙,我却是眼睁睁看着一位位亲人死在我的面前。”
“喏,你说,你是不是小瞧我?”
小太子轻轻叹一口气。李氏谋逆篡位,史书上将泰安描绘成一个嚣张跋扈的骄纵公主,可是中宗和合德太子却分明是两位忠厚善良的老实人。
他读史书的时候还感慨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不然这样善良的老好人中宗,又怎么养出一位闹着当皇太女连江山都作没了的女儿呢?
如今看来,史书果然是上位者手中随意涂抹的调色盘。那“嚣张跋扈”的皇太女,其实不过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中宗一家三口,尽皆善良淳朴毫无心机。
不是适宜执掌天下的好皇帝好太子或者好公主。
却是真真切切的好人。
如此,才会有宫变时臣子们的蠢蠢欲动,和内廷宫人侍卫的誓死效忠,这样截然相反的境遇。
泰安剖开自己的伤疤,来安慰他。小太子感动之外,又确实觉得自己好过了很多。
果然安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他自己比他还要惨。
小太子心头渐暖,耳畔却仍有泰安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所以说啊,要想少杀人,就得杀对人。太/祖杀了亲兄弟,可是避免了再一场战争啊。战争就要流血死人…所以你说,太/祖杀了人,可他又算不算得救了人呢?”
她安慰人的话语,那么无厘头又没逻辑。
可他却在她细细碎碎的唠叨中放松下来。
一日疲惫过后,他的眼皮子越来越沉,陷入黑甜乡之前,耳边听到的仍是她叽叽喳喳地呼唤他:“哎,你怎么就要睡啦?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你怎么就先睡觉啦?你午膳又不吃了吗?不吃饭就睡觉,很容易饿肚子啊…小太子,快起来!先把饭吃了呀,吃了饭再睡,也能睡久一点…”
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暮。
小太子静待了片刻,侧头一看,发现泰安趴在他的枕头上,闭着眼睛睡得香甜。
她安静的样子难得。
他没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下她的手臂,一下子将她惊醒。
“我还以为等我睡醒,还会听到你在我耳边唠叨个不停。没想到,你也难得有停下的时候。”小太子笑着戏谑她。
泰安一骨碌爬起来,眼睛滴溜溜转:“小太子,你睡饱啦?你睡饱了,就快给我讲讲,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皇后假孕,秦家送女入宫,却在与皇后闹翻之后,被皇后所害。
“你打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阿爹?”泰安好奇地追问。
小太子摇头:“毫无证据的推测,如何能说?”
泰安眼睛一亮:“要不要我再晚上飞出去一次,看看皇后到底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太子心有余悸,想起上次被她吓得魂飞魄散的经历连连摇头:“上次生死关头才让你冒险,如今皇后底细未知,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何况…到底是不是假孕,我们尚且未知。”太子沉思,“若是假孕闹掰,皇后为何不直接将秦宝林处理干净,反而要闹大到父皇面前,特意让我来处置此次事端倒像是要让我知道秦宝林怀孕一事一样。”
皇后心机深重,又一贯小心谨慎,怎会把这样大的疑点暴露给他,等着他一点一滴来查?
处处都是疑点,像是一个个挖下的坑和陷阱等着他跳进去。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泰安歪着头,期待似的看着他。
小太子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等。”
等秦家的回复。
等大司马的动作。
晚膳前,被挪避至永福寺的纳采秀女终于回到被清理干净的永巷中。
而永巷死了一位有品阶的嫔妃,太子奉旨杖毙了百余位宫人的事,也终于在千牛卫离开之后,在整宫之中蔓延。
秦家自收到太子的手书已有足足一个昼夜。秦老淑人整夜未眠,和秦缪一道等待宫中传来的消息。
他们最初收到的讯息,还是秦宝林与人口角后失踪。秦缪尚且乐观,只当小女儿家耍脾气,去哪里躲起来了。秦老淑人却已然嗅出了不一般的气息,又想到太子图画上那一地的鲜血,吩咐下人收拾细软,预备送几个尚在襁褓中的孩童出府。
再之后,永巷被千牛卫层层围住,连只蚂蚁也飞不出来。送上去的礼被原封不动退回来,原先叫好的大监生怕被烧了手:“不是咱家见死不救,如今永巷由侍卫驻守,咱家和侍卫不是一道人。您若有力气,不如向近卫营那边打探打探,看看有没有消息?”
入夜之后,秦家终于收到了准信。
秦宝林因急腹症暴病身亡,皇帝盛怒之下杖毙永巷伺候的宫人百余位。
秦老淑人眼前一黑,直直朝后倒去,被秦缪眼疾手快地扶住。
“快…快!”她声音嘶哑,虚弱不堪地说。
秦缪知机,立刻接口:“可是要按品大妆,给皇后娘娘递折子求见?”
秦缪尚无官位不得面圣,秦老淑人却有诰命在身,可以面见皇后。女儿无辜惨死宫中,秦缪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秦老淑人要亲自进宫,问清楚女儿暴毙的真相。
秦老淑人一口气慢慢回转过来,站起身子,冷冷睨向秦缪:“不!不是我进宫去。”
“而是你。”她深深地说,“是你着人备马,速速赶往东宫,求见太子殿下。”
太子那一张图画,无论是何用意,已是对秦家最大的示好。
秦老淑人到得此时,才终于有些明白那画上的“红杏出墙”和“石榴求子”是什么意思。
秦缪临行之前,秦老淑人拽住他,低声嘱咐:“若是相英真的如太子画中所说,红杏出墙乃至珠胎暗结,那我们秦家便只有太子一条路可走。”
秦家送女入宫,是得罪了大司马陈家。女儿与人私通,又是得罪了皇帝。
如今两头不沾,倒不如开天辟地走出太子殿下这一条新大路。